鄒振東

圍繞莫言領獎刮起的輿論風雨,漸漸平息,這并不是說有關莫言的輿論場已經雨過天晴,而是隨著輿論興奮期的過去,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已經沒有更多興趣消費莫言了。但如果對這場輿論戰打掃一下戰場,我們會從熱鬧的表面,看到另外一些東西,比如民意與意見領袖的關系。
本來,一個人獲獎,他發表什么獲獎感言,完全是他私人的事。但是,在今天的中國語境,莫言卻發現他不行。有太多的人希望莫言說出這樣那樣的話,來到斯德哥爾摩的莫言意識到自己處在輿論的漩渦,他卷入的輿論場隨處可見預埋的陷阱或預設的懸崖,當人們肆無忌憚地要求莫言做這個或那個代言人時,莫言的個性開始執拗:“我從來都喜歡獨來獨往。當別人脅迫我做一件事的時候我從來不干,我該說話自然會說話。別人逼我表態,我從來不表態。這是我幾十年來一貫的態度。”
一些人希望莫言發出某種聲音,其實并不是想從莫言那里尋找答案,答案他們心中早就有,他們只不過試圖讓這個答案從第一個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嘴里講出來,而且是在國際的舞臺講出來。這種意圖如此強烈,以至于動用語言暴力,這讓莫言感受到一種“脅迫”,莫言用了一個動詞“逼”。一般人常常遭遇的是“被代表”,可憐的莫言碰到的卻是“逼代表。”
我們這個民族長期有著“被代表”的思維慣性。曾幾何時,運動員們就被寄予了這種厚望,那些在國際比賽中好不容易為國爭光的運動員,就被要求(寄望)說一些愛我中華、振興國家之類催人奮進的豪言壯語。今天,隨著時代的進步,即便是舉國體制下的運動員,也再不需要在獲獎時“代表中國”說話,他們從國家的代言人變成自己心聲的表達者。令人深思的是,當國家權力都學會慢慢退出這樣的表演場時,另一種來自民間的權力卻水漫金山般地進場,莫言就遭遇了這樣的權力。
也許莫言和我們都需要理解,不要對此大驚小怪,它從另一方面說明,中國仍然積聚著“被代表”的渴望,因為,有多少聲音“被沉默”,就有多少聲音渴望被代表,從某種意義上說,從“厭惡被代表”到“渴望被代表”,仍然彰顯著中國的進步。
民意需要出口,由于民意往往被淹沒,他們需要代言人,意見領袖就是他們的一種通道。那些有聲名的人,那些擁有話語權的人,就有可能成為民意的擴音器。但并不是所有的名人都愿意擔當這樣的意見領袖,即使擔當,他也可以選擇不表達這個或者不這樣表達。民意和意見領袖其實也有一種契約,而契約精神的要義就是:自由、平等、守信。
莫言謹慎地規避著這樣那樣的“代言人”角色,他更愿意當一名“講故事的人”,這是他的職業,也是他對抗各種權力的“盾牌”。
但太多的人不想聽故事,他們只想看事故。他們不知道即便是諾貝爾獎加身,人也有孤獨的時刻,脆弱的部分。我們都是需要殼的蝸牛,而故事就是莫言這種蝸牛的殼。當這樣的殼都容不得莫言藏身,有那么多手恨不得把莫言從故事的殼里拽出來,這讓更多的人開始有了寒蟬效應。寧財神在微博驚呼:“對莫言的圍剿,看得我毛骨悚然,一個個手拿板磚、義正詞嚴的架勢,讓我暗下決心,哪怕有天能投票了,也決不能投你們的!”
民意與意見領袖的契約關系,首先就要尊重“契約自由”這一首要的契約精神。吊詭的是,那些“脅迫”莫言代言的人,往往恰恰是最瘋狂鼓吹自由的人。可是,為什么他們不明白:人有選擇割辮子的自由,也應該有選擇留辮子的自由;人有表達的自由,也應該有不表達的自由;人們有這樣表達的自由,也應該有不這樣表達的自由;特別是,人有拒絕被代表的自由,也應該有不被強迫代表別人的自由。
所以,我們必須允許乃至鼓勵莫言可以“莫言”。你可以選擇做仁人或者志士,也請允許別人做一個“說書的人”。你可以選擇自己的選擇,犧牲自己,但不要脅迫別人的選擇,讓別人犧牲。
是啊!世界有無數的選擇。你可以與清風爭辯政改嗎?你可以和白云討論房價嗎?你可以問流水你幸福嗎?——如果你覺得這一切匪夷所思,那么,為什么非要一個講故事的人進行“領獎問政”呢?一位小說家,或者任何一個普通人,如果他只想做一股清泉,為什么你非要看沙場秋點兵,不可以聽聽泉水叮咚響呢?
如果你本來就不希望世界一個聲音,為什么你非要全世界都成為你的回音壁呢?
【原載2013年1月12日《新京報·評論周刊》】
插圖 / 各取所需 / 科特拉(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