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軒
金風飛旋,寒夜初長,此間正值京城初秋,若是明知故問:現在是什么時節?相信魯迅先生一定會出乎意料地答你:“夏末冬初!”在小說《鴨的喜劇》中,魯迅這樣寫道:“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自1912年至1926年間,魯迅在北京生活了十四個年頭,經歷了十數個冬夏。如今,正是在這夏末冬初的時節里,即將迎來魯迅先生誕辰一百三十二周年紀念日,正當此時,不妨說一說魯迅和他的北京。
鈔古碑的歲月
不知是不是后人把魯迅在北京的時日想象得過于美好和激昂,以為魯迅在北京生活的十幾年間,一直過著“一呼百應”的革命者生活,成日忙于參加各種“運動”。實際上,魯迅在北京的大半時光,過得甚是沉寂,“我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在《〈吶喊〉自序》中,魯迅自己就這樣說道。
1912年,正處于辛亥革命的落潮期間,魯迅抱著讀書做學問的目的,隨著教育部的北遷來到北京。不過,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像魯迅想象中的美好,冷清的學術氣息和社會氛圍著實讓魯迅感到沉悶。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中鈔古碑,研究中國古代的造像和墓志等金石拓本。就在那小說中的S會館里,“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里鈔古碑”,“客中少有人來”,“終日在家里坐,至多也不過看見窗外四角形慘黃色的天”,“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
這就是魯迅記憶中最初的北京生活,慘淡、消沉、孤寂,甚至還有一絲陰冷的氣氛。散文詩《求乞者》中提到的“灰土,灰土”,“四面都是灰土”,也成為魯迅對北京最為直觀的印象。在魯迅最初到達北京的時候,他就在日記中記下:“上午十一時舟抵天津。下午三時半車發,途中迷望黃土,無可觀覽。”當魯迅后來遷至廈門,說起廈門的氣候,也不免回憶到北京:“此時又在發風,幾乎日日這樣,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灰土既是魯迅這個來自紹興的水鄉人對北京的直觀印象,恐怕也是他在北京的歲月中,最為慘淡的心境的體現。
林語堂將魯迅在北京鈔古碑的歲月稱為他的一個“蟄伏期”,這個時期也被一些學者認為是魯迅真正形成他自己的“骨骼”的時候。在這段時期,魯迅埋頭古籍,外面也沒有什么運動,只是沉悶,不過,這段“未曾經驗的無聊”卻使魯迅在思想上日漸成熟,也奠定了魯迅寫作的陰冷基調,孕育了隨即噴薄而出的“吶喊”之聲。
“路人們的干枯”
在北京的魯迅是寂寞的,而他筆下的北京卻又是另一種模樣,讀罷魯迅在北京時期的作品,會有這樣一種感覺:魯迅筆下的北京是那樣的擁擠和逼仄,甚至常有壓抑的情緒。這種感覺是通過描寫無數的看客營造出來的,魯迅在他的小說中,在他的散文中,也在他的日記中,花了大量的筆墨描寫當時北京市民的群像。“路人”,成為魯迅最關注的對象,或許正是一張張相似卻互不熟識的臉,勾畫出魯迅對北京最深刻的印象。
且看《示眾》這篇小說,由于一個示眾犯人的出現,路人一層又一層地“塞”在了犯人的周圍,有老頭子,有大漢,有老媽子,有胖孩子,還有小學生,他們看著示眾的犯人,犯人也看著他們,直到“蘇州俏”碰了車夫,車夫推了孩子,孩子扭身撞得老媽子一個踉蹌……魯迅并不側重于情節的敘述,而是展現視角的游移,從看客的頭頂寫到脖子,從脖子寫到巡警的刀,從刀寫到“向右一歪”的屁股,再寫到“蘇州俏”的發型和旁邊車夫的鼻梁……就在這“填補空位”的擁擠與推搡之間,一幅街景的漫畫就這樣鋪陳在眼前。
這并不全是虛構,其實魯迅自己也生活在擁擠之中,當他去參加私立學校的游藝大會,“一個人用了全力要從我背后擠上去,擠得我喘不出氣。他似乎以為我是一個沒有實質的靈魂了”;他去藥房買藥,“只好下了十二分的決心,猛力沖鋒;一沖,可就沖進去了”;他去戲院看戲,“人都滿了,連自足也難,我只得擠在遠處的人叢中”,想抽身出去,“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后便已滿滿的”,“我后無回路,自然擠而又擠,終于出了大門”。如此生動的描寫不禁讓人啞然失笑,原來魯迅先生也時常遭遇這樣的窘境!
不過,最令魯迅感到悲哀和絕望的是,這些看客其實都只是為了“圍觀”而“圍觀”,毫無意義地推搡、擁擠,看客之間互不理睬、互不交流,也從不付出真切的同情,甚至是漠不關心,但他們卻煞有介事,正是這毫無意義卻煞有介事的“圍觀”才讓人覺得可笑,更讓人覺得悲涼。魯迅筆下的路人,都麻木得“干枯”,“沒有實質的靈魂”,“一大群在那里蠢動”。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筆下的北京,擁擠的是身體,空洞的卻是靈魂。
【原載2013年9月23日《工人日報·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