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雜文

李庚辰

什么是雜文？對此，見仁見智，各有詮釋。我以為，雜則不一，兼容并蓄可也。具體而言，略如下述：

其一，雜文“體雜”。用魯迅的話說，“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具體講，一曰內在本質雜：它是文藝性和議論性文體的雜交品，既要議論說理，又要勾勒形象，既要以理服人，又要以情感人。熔形、情、理于一爐，匯各類體裁為一體。二曰論題范圍雜：工農商學，軍政藝文，琴棋書畫，花鳥蟲魚，山川人物，天文地理，三教九流，阿貓阿狗，宇宙之大，蒼蠅之微，都是其馳騁涉獵的天地。三曰形式風格雜：多姿多彩，不拘一格。篇幅可長可短，表情可莊可諧，可嚴峻可風趣，可嬉笑可怒罵，可批評可表揚，可歌頌可暴露，可委婉含蓄，可明白曉暢，可疾言厲色，劍拔弩張，可綿里藏針，皮里陽秋，因作者和論題的不同而千姿百態。四曰運用材料雜：它“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古今中外，經史子集，文哲數理，百科知識，以至神話、寓言、宗教、玄學，各種軼聞軼事，典藏秘籍，格言警語，典故傳說，皆可信手拈來，為我所用。

但雜文也講“不雜”：主題不雜，論旨不雜，雜而不亂，雜而凝神，是謂“雜而不雜”。

其二，雜文“好戰”。只為公戰，不作私斗。雜文主司批評，是戰斗性文體，是“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是“匕首”、“投槍”，解剖刀、手榴彈。諱言批評不是雜文的個性，捧丑逐臭更為雜文所不齒。雜文“作者的任務，是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擊和抗爭”，“使不是東西者流小不舒服”。“好戰”的雜文具備戰士的品格：嫉惡如仇，愛憎分明，對企圖顛覆我們的頑敵，對禍國殃民的壞蛋，對巧取豪奪魚肉百姓的貪官，對蠅營狗茍見利忘義的小人，它是戰斗的，批判的，撻伐的，針砭的；對人民內部的缺點錯誤，它是批評的，療救的，勸導的，規匡的。總之，扶正祛邪，激濁揚清，鋤偽顯真，懲惡揚善，是雜文的基本功能。

其三，雜文性直。雜文雖有曲筆，雖善隱喻，雖取譬迂回，但正氣凜然，愛憎分明，在事實和真理面前，雜文必定是是非非，善善惡惡，好處說好，壞處說壞。不口是心非，不陽奉陰違，不投機勢利，不溜須拍馬，不見風使舵，不隨波逐流。它秉公體國，公而忘私，為國為民，奮不顧身。它堅持正義，刺惡伐罪，燭幽洞微，揭蔽顯隱。它痛打惡狗，聲討奸佞，鋒芒所向，直刺要害。它如怒目金剛，義正詞嚴，器大聲洪，霹靂閃電，振聾發聵，又如粉面菩薩，九曲回還，委婉含蓄，循循善誘，潤物無聲。它獨立思考，從心表達，舉良指謬，冷嘲熱諷，絕不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絕不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它胸懷天下，心憂家國，目正志誠，直言諍諍。它顧念草根，情愫悲憫，憐貧惜苦，為民鼓呼。它“敢與魔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分寸”，即使為文罹禍，仍志如刑天，戰斗不息，勇往直前，豪氣常在！

其四，雜文講理。雜文是文藝性政論，只以理服人，不以勢壓人。雜文的說理，一要持之有故，言之有據，據事論理。要擺事實，講道理，剖骨解髓，細辨深究，鞭辟入里，條分縷析。這里說的“事”，或為批判的靶子，或為論說的由頭，或為議論的導引，或為論證的依據。無事便空泛無著，無事即攻守失據。切不可無的放矢，無病呻吟；切不可道聽途說，憑空胡謅。二要大中取小，小中見大，講“小道理”。“小道理”乃魯迅之說，即具體的、實在的、又非長篇大論的真道理，絕非強詞奪理倚勢狡辯的霸道理，也非騙人害人假大空忽悠人的歪道理。這里的“小”并非雞毛蒜皮的俚論，也非屑小不然的庸議，而是從大局中取出的“小”，是透過它能夠見“大”的“小”，由這“小”能夠悟出大局大體“大道理”的“小”。所謂以短見長，寸鐵殺人，所謂一針見血，一擊致命，便是“小道理”的常態。三要寓形于理，情理并茂，形象地說理。雜文說理不是單純的邏輯推理，還要注重雜文形象的勾勒，雜文語言的彩繪（如魯迅筆下的“落水狗”、“二丑”等），使雜文論旨聚集，意趣傳神。

其五，雜文多諷刺幽默。諷刺源于真實生活。它將客觀存在的乖謬，以夸張風趣的語言，寫真記實，顯現其矛盾所在，突出其可笑可鄙可惡之處，從而收到貶斥否定之效。諷刺應嚴肅準確，懷有善意，不可亂用濫用。幽默是含笑的、輕松的諷刺，通過影射、諷喻、雙關等修辭，于微笑間揭露悖訛荒唐。幽默不是油滑，不是耍貧，它是諧謔善良的笑，在雜文中，它是恩格斯說的“進行斗爭的手段”。

其六，雜文鐘情雜家。熟知雜文寫作方法的未必寫出好雜文。好雜文出自真正的雜文家。雜文家者，“智術之子，博雅之士，藻溢于辭，辯盈乎氣”者也，“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者也。換言之，胸懷天下，顧念蒼生；腹有經綸，心有民瘼；見微知著，敏事敢言；為國為民，舍身忘我；興利除弊，不避斧鉞者也。有如此人品和氣度，有如此膽識和擔當，有如此學養和才情，堪稱雜文家，可望寫出益國益民益于世道人心的好雜文，倘不如此，倘有他圖，最好權衡利弊，金盆洗手，干別的去，免得誤了其孜孜以求的好前程。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