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式抉擇

張君榮

埃拉赫爾·庫拉依將票投給了唯一的溫和派候選人魯哈尼。

庫拉依是前改革派議員，她始終堅信，僵硬的政策，無論在外交還是內政上，最終都會走向失敗。

8年前，現任總統內賈德憑借窮人的高支持率，接管時任溫和派政府主導下的伊朗。8年后，似乎連窮人都不支持他了。

2013年6月16日，魯哈尼以50.7%的絕對優勢，在第一輪大選中勝出，獲任下一屆伊朗總統。除魯哈尼外，另外5名總統候選人被認為屬于保守派。

內賈德失去民心

2011年3月，時任伊朗總統內賈德，將自己擔任德黑蘭市長時的白色標致車成功拍賣。這輛車在網上掛出兩個月，終于以近250萬美元的價格拍出。內賈德將善款用來資助扶貧項目，為低收入家庭提供住所。

除了這種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傾囊相助，這位經常身穿夾克、出身鐵匠家庭的草根總統，在其8年總統任期內，更多是在以國家行政力量，為窮人“謀福利”。

幫助窮人當然不是壞事，在民主國家，這種執政思路常被認為是“左派”。不過，內賈德政府幫助窮人的錢，主要來源并非國內稅收，而是來自國企壟斷的石油出口收益。

他甚至在上任伊始的2006年，推出“公平股份”計劃，向低收入者廉價轉讓國有公司股票。內賈德期望，通過這種國有經濟私有化過程中向窮人傾斜的政策，促進國家財富的公平分配，實現國民經濟的健康發展。

但公平分配的目標，是以國家財富減少為前提的。在伊朗核問題上的強硬立場，使得伊朗在國際上受到很大孤立，緊隨而來的是美國等國家的石油禁運、經濟制裁。國際油價波動更不是內賈德政府能控制的。政府過分補貼國內油價、食品價格，帶來的是國內300%以上的通貨膨脹。

“民粹主義這個詞，雖然不太常用，但只有這個詞能夠準確地說明內賈德。”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殷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內賈德執政的伊朗，政策激進，同他的好友、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相似。

“政府利用石油資源的出口，對窮人進行補貼，表面看似乎是為窮人著想，但實際上卻破壞了國家的經濟秩序，事與愿違。”殷罡說。

2012年4月，內賈德在伊朗南部阿巴斯港視察時，從汽車天窗向周圍民眾揮手致意，一位老人躲過保鏢，沖到內賈德前面，大喊：“我好餓呀！好餓呀！”

隨后，一名年輕女子甚至爬上汽車，坐在上面，與內賈德短暫對峙。補貼趕不上物價飛漲。窮人似乎也不再支持內賈德了。

“走兩步，退一步”

56歲的法律和政治科學系教授埃拉赫爾·庫拉依，無論是在德黑蘭大學給學生上課，還是到國外演講，包括這次在國外投票站為魯哈尼投票，甚至于在家時，她都始終戴著頭巾。

這是因為，1979年伊朗革命后的憲法規定，女性在公共場合必須戴頭巾。伊朗是政教合一的國家，憲法中包含宗教教義。

憲法沒有規定婦女必須穿黑色罩袍，所以庫拉依不必遵守。不過，伊朗社會的保守主義者往往會執行更嚴格的教義。1998年，庫拉依就被拒絕到系里講課，只因為她沒有“穿覆蓋頭腳的黑色罩袍”。

她因此辭掉了德黑蘭大學教育事務總干事的職位，盡管她是首位擔任該職務的伊朗女性。那也是她進入政界的開始，她立志通過自己的努力為婦女爭取權利。

庫拉依出身于一個保守派家庭，父親是德黑蘭集市上販賣種子和香料的小商人。盡管一直未放棄學業，她還是遵循了伊朗女性的傳統命運：19歲上大學時嫁給了家族的堂兄，隨后，成為4個孩子的母親。

學習經歷逐漸改變了她。通過學習國際關系，她研究中亞、蘇聯，當然也了解不同國家的社會形態。

她信奉伊斯蘭學者沙里亞蒂的思想：伊斯蘭身份并不排斥現代化，也應該擁抱西式的改變。

沙里亞蒂在伊朗歷史上，被認為是和革命領袖霍梅尼并駕齊驅的學者之一。但兩人觀念顯然不同，后者開創的伊斯蘭革命成果，今天由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繼承。

如今，庫拉依很高興溫和派的魯哈尼當選總統。“伊朗總是走兩步，退一步。”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任議員時的哈塔米總統是溫和派的代表。如今，哈塔米支持下的魯哈尼當選，無論如何是一種進步。

“哈梅內伊在投票之后表示，這是伊朗人民的勝利，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殷罡說。哈梅內伊選舉前一天對投票率表示過擔憂，鼓勵大家出去投票。

“大家都認為哈梅內伊想推出的是賈利利，這個強硬派的二流人物。”殷罡說，哈梅內伊大概怕伊朗人誤會他。

按說，賈利利和哈梅內伊關系密切，盡人皆知，也談不上什么誤會。不過，人心思變，哈梅內伊大概不愿意違背民意。

曾擔任過中國駐伊朗大使的華黎明，卸任后曾多次在賈利利訪問中國時，與他在同一論壇、座談會中相遇。華黎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賈利利的處事風格僵硬，堅決執行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政策。

“伊朗溫和派決定著投票率的高低，溫和派投票積極性高的時候，投票率就高。”殷罡分析，6月15日投票日，上午的投票率不高，反映了溫和派選民的消極心理。到傍晚，溫和派選民感覺到希望，紛紛出來投票，以至于內政部4次延長投票時間，本該下午5點結束的投票，持續到夜里10點。

“我沒有預料到魯哈尼會勝出，直到最近幾天。改革派的阿雷夫退出總統競選后，我開始相信魯哈尼會獲勝。”伊朗選舉觀察網美國記者丹妮絲·阿吉瑞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魯哈尼是溫和派，是一個很聰明的選擇。魯哈尼認同這個叫法，是想取悅改革派和保守派雙方。溫和派的意思是，‘我對你們雙方都認同，不會反對任何人。”

是時候減緩制裁了

“伊朗絕不會放棄核權利。”2013年6月17日，在大選獲勝以來首場新聞發布會上，魯哈尼強調。

盡管隨后魯哈尼就表示，談判是解決伊朗核問題的唯一途徑，伊朗將努力與伊核問題六國（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中國和德國）增進互信，但外界仍然認為，伊朗核政策本質不會改變。

“伊朗核問題，經過十來年的炒作，成為民族尊嚴問題了。一般平民都很支持。核心就是，伊朗民族應該擁有自己的核力量，伊朗民眾希望政府堅持獨立性，敢于抵御美國壓力。” 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前中國駐伊朗大使華黎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伊朗人，都是民族主義者。作為波斯民族，在阿拉伯的環境里，很驕傲，對自身歷史有一種優越感、自豪感。而在核問題上，一般民眾還是聽政界人物的宣傳，認定自己的國家是在和平利用。所以，民眾表現出來的對核問題的立場，是不真實的。民眾其實并不了解，國家核工業布局實際上已經具備了制造核武器的技術。”殷罡持同樣觀點。

連改革派的庫拉依，也是伊朗核政策擁躉。盡管說話語氣輕柔，甚至在談論民族主義問題時也并無高聲。但庫拉依卻堅定認為，伊朗厭惡被其他國家強迫執行特定的核政策。

在哈塔米執政時，庫拉依在議會中的外交事務與國防委員會擔任議員，常常作為智囊顧問，陪同時任總統哈塔米出訪俄羅斯。無論在能源、外交問題，她都表現出毫不示弱的作風。

她曾在接受采訪時，對鄰國巴基斯坦，以及印度、以色列的核武器表示擔憂。

不過，她承認伊朗政府已經失去了國際社會的信任。“伊朗必須學會適應這個世界，同這個世界合作。”

而是否合作、妥協，正是保守派、改革派在對外政策上的不同之處。

伊朗裔美國人全國理事會成員賈馬爾·阿比迪，在魯哈尼當選后，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魯哈尼作為改革者、前總統哈塔米政府的核談判代表，呼吁更具建設性的核政策，嚴厲批評內賈德及賈利利的對抗性核談判方式，“是一個潛在的信號，表示伊朗國內人權和核政策將會進步。”

伊朗裔美國人全國理事會成立于“9·11”恐怖襲擊之后，宣稱旨在為伊朗裔美國人表達觀點提供途徑。

盡管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對重要決策擁有最終決定權，保守派也掌握著很多關鍵部門，但是改革派顯然擁有伊朗民眾的支持。

阿比迪認為，2009年伊朗的綠黨運動所表達的不滿，反對壓制、反對治國無方，今天又通過魯哈尼的當選，原封不動地重新浮出水面。

“如果奧巴馬政府及議會堅持對伊朗實施經濟制裁，則可能將魯哈尼的改革前景扼殺在搖籃里。現在是時候公開支持伊朗溫和派了，應該減緩制裁了，主要是伊朗石油和經濟。”

英國學者卡爾弗特慨嘆：一場偉大的革命往往是通往下一場革命的驛站。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建立的是一個神權高于一切，一元化的社會。現在，伊朗不得不在革命與發展、大炮與黃油、一元化與多元化、“輸出革命”與“文明對話”之間作出抉擇。

6月17日，奧巴馬與俄羅斯總統普京會面后表示，兩人對于溫和派的魯哈尼當選伊朗總統，都抱持審慎樂觀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