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和她的“全盛時代”

蘇潔 雅賓·巴蒂

柏林市中心米特區貝加蒙博物館對面的公寓，是安格拉·默克爾的家。她偶爾會站在公寓的陽臺上喝咖啡，從那里可以眺望穿城而過的施普雷河。公寓離默克爾上班的地方不算遠，到總理府2公里，到帝國議會大廈后門1.5公里，她經常走路上班，或者和很多德國人一樣，騎自行車。

自從8年前出任德國總理以來，身邊人就勸她搬進總理官邸，但她總不積極。如今，波瀾不驚迎來下一個總理任期，早已熟悉默克爾行事風格的身邊人，也不再提搬家的事了。倒是仍有不少慕名者攥著地址，找到總理公寓，見不著默克爾，就和門口警衛合張影。

“她很低調，總有自己的堅持，一般人很難讀懂她，認為她是個謎。”默克爾傳記作者戈爾德·朗古特曾如此形容默克爾類似的“不尋常行為”。

2005年，為了完成默克爾的第一本傳記，朗古特走訪了140多人，其中近半來自默克爾的故鄉原東德。結果大多數人對默克爾的評價是“不起眼”，或者“缺乏魅力”，總之，沒有任何人看出她的政治領導才能。然而，就在傳記出版一個月后，“不起眼”的默克爾當選，成為德國第一位女總理。而且此后，她又參加了兩次德國大選，結果都變得毫無懸念。

9月末，結束了夏日假期的德國人回到了按部就班的生活，而歐洲時間也將隨著德國總理選舉結果的揭曉重新正常運轉。“為了等德國總理選舉，歐盟的一切短期決策都被推遲了，無論是關于希臘還是關于二次援助葡萄牙的問題。”荷蘭ING金融集團布魯塞爾辦事處高級經濟師卡斯滕·布雷斯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都在等待德國總理的誕生。”

時至今日，整個歐洲都在“等德國總理”。恐怕沒有人會否認，這要感謝默克爾。今年年初，德國最新民調顯示，默克爾和她所領導的聯盟黨的支持率達到了42%的歷史新高。

面對這樣的數字，當年不看好默克爾的聲音早已銷聲匿跡，而這位“不那么幽默”的德國總理，可不僅僅只愛種種花，聽聽古典音樂。在她辦公室的墻上，掛著舊時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的肖像。默克爾說，她希望能和自己的偶像一樣，開啟一個“全盛時代”。而這一切，似乎剛剛開始。

邁向權力之巔

第一位女總理、第一位來自德國東部的總理、最年輕的總理，這些“第一”都屬于默克爾。2005年，對施羅德政府失望的德國人給了默克爾一個機會，從此，這位51歲的物理學家邁上了德國的權力之巔。

上臺后，默克爾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發型設計師烏多·瓦爾茲叫到總理府，給她換了個新發型。頭發被染成了金色，原本遭到嘲笑的“蘑菇頭”也被燙成微卷。“默克爾不是那種讓人第一眼就過目不忘的人，”烏多·瓦爾茲說，“改換發型后，她變得非常漂亮。”

在柏林最繁華的大街開理發店的瓦爾茲，是無數明星青睞的發型設計師。在這個身材微胖的時尚老頭兒眼里，默克爾換發型幾乎是“被逼出來的政治任務”。“她的發型有接近20年沒有換過了。很多媒體評價她的發型‘跟不上時代，或者說她是‘足不出戶的農婦。為了增加政治吸引力，她不得不嘗試些改變。”

此后，默克爾總會到瓦爾茲那兒做發型。“她通常會提前一個小時打電話。如果人多，她會坐在店里等一會。”

盡管換了個新發型，默克爾卻未能很快獲得政治信任。根據當時的民調，71%的民眾認為默克爾會遇到比男總理更多的阻礙。而在男人占據絕對優勢的德國政壇，這個“科爾的小姑娘”能夠當上總理，被不少人認為是運氣成分更大。

1989年，35歲的物理學家默克爾告別實驗室，加入原東德地區的民主覺醒黨，開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很快，她成為該黨新聞發言人；之后，她擔任了原民主德國最后一屆政府的副發言人；1990年10月，德國統一后，民主覺醒黨并入了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基民盟），默克爾隨之成為基民盟成員；44歲時，她成為基民盟黨總書記；45歲出任黨主席，48歲成為基民盟和基社盟聯邦議會黨團主席，50歲被推舉為總理候選人；51歲成為德國總理。

從步入政壇到成為總理，默克爾只用了15年。“確切地說，默克爾是恰逢其時。我認為她充分利用了這一點，抓住了機會。在政界，不管你再優秀，只要缺少機遇，事業就無法成功。而她善于利用機遇，在關鍵時刻作出正確決定。” 戈爾德·朗古特認為默克爾能成為總理，絕不僅僅是“運氣好”。

在默克爾的政治生涯中，科爾是不得不提的一個貴人。1990年，作為統一兩德的功臣，德國前總理科爾很需要在政府中加入“東德元素”。這期間，作為東德來的政壇新秀，默克爾進入了科爾的視線，并先后被提拔為婦女部長和環境部長。不過，這樣的職務，加上異常謙遜、說話柔聲細氣的風格，讓很多同行覺得默克爾不足以構成威脅。

默克爾并不介意外界評價她“沒有一點部長的舉止”，她以自己的方式開展工作：毫不客氣地撤掉了幾個不滿意的下屬，與各方面專家座談，了解社會問題，并著手解決婦女就業問題，業績顯著。

對掌握權力的渴望、駕馭變局的能力和敢于承擔風險的責任感，讓默克爾一一戰勝了政治對手。

更大的轉機發生在1999年。當時，已經退休的科爾承認自己曾接受政治獻金，整個基民盟陷入危機，科爾也不得不辭去名譽黨主席職務。這時，默克爾試圖挽救頹勢，她在《法蘭克福匯報》上發表文章，告誡基民盟要學會沒有科爾這個“老頭”也能繼續往前走。不久，基民盟主席朔伊布勒也深陷政治獻金泥潭，默克爾一舉取代他，成為基民盟歷史上第一位女主席。

而在當選德國總理后，由于默克爾領導的聯盟黨（由基民盟和基社盟組成）和社民黨-綠黨聯盟均未能在大選中獲得多數，聯盟黨和社民黨這兩大政敵不得不談判尋求組成大聯合政府。

經過歷時兩個月的談判，默克爾不得不向社民黨讓出了包括財政部、司法部、勞工部、外交部在內的8個重要的內閣部長位置。隨后，聯盟黨內基社盟主席埃德蒙·施托伊貝爾也棄默克爾而去，宣布不再出任新政府經濟部長一職。

當時外界普遍認為，默克爾難以駕馭這樣一個聯合政府。然而，默克爾最終證明所有對她的“輕視”都是誤判。

2009年，聯合執政結束，社民黨在民意調查中慘敗。與默克爾組建聯合政府成了社民黨的一次“死亡之吻”。

“她被稱為黑寡婦，各黨派都懼怕她。”柏林自由大學政黨分析家卡斯滕·克什米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綠黨也同樣沒有在聯合執政中嘗到甜頭，他們很快體驗到了默克爾的“不簡單”。

作為偏左政黨，綠黨多由環保人士組成。綠黨經常參與一些社會運動，比如和平運動以及婦女運動。而最受外界關注的，是綠黨的反核立場。

2011年，綠黨的“王牌”被默克爾“偷用”了。福島核事故發生數月后，默克爾就宣布德國將在2020年前停止使用核能源。盡管幾十年前，正是擔任環境部長的默克爾設計了德國的核政策，如今她卻成了環保人士，并成功地發起了“能源革命”。

分析家認為，默克爾這一妙計，很大程度上成功解除了綠黨對她的政治威脅。綠黨失去了唯一的賣點，不得不轉向選民們關注較少的問題，例如德國武器出口問題等。

除了小心地解除政敵威脅外，默克爾還能夠在左翼與保守派之間保持游刃有余的姿態。“默克爾很好地打入了左翼陣地，同時也保住了中間地帶，留住了保守派選民。至今德國還沒有保守右翼平民黨競選成功過”，卡斯滕·克什米德說，“她讓自己領導的聯盟黨變得更為先進了。”

“默克爾從不張揚，是一個優秀的中間派，這樣就能拉攏住每一個人。這正是她成功的關鍵。”德國當代歷史學家沃爾夫魯姆認為，“中間”的態度幫默克爾在權力之巔站穩了腳跟。

重振德國雄風

默克爾的能力遠不僅是“能夠干掉政治對手”。這位連續數年登上《福布斯》全球最具影響力女性排行榜首位的德國總理，在國內民眾中也備受推崇。

“現在的選舉，你并不需要像以往那樣考慮那些重大問題。默克爾的個人品格，已經足夠有吸引力和說服力了。”柏林阿爾弗雷德·馮·奧本海姆的歐洲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約瑟夫·詹寧如此對《中國新聞周刊》表態。

盡管在外國看來，默克爾是一個嚴格削減支出的領導人，在德國人民眼中，她卻是一個溫文爾雅，甚至不惜大舉開支的社會民主人士。

在默克爾的管理下，德國出臺了為所有三歲以下孩子安排日托的規定。同時，全職母親們也開始領取照顧孩子的工資。在本次選舉中，默克爾還許諾增加養老金并擴大基礎設施建設。

她能如此，是因為德國金庫里不缺錢。

“據預測，德國政府2013年的稅收收入將再次上漲，”德國財政部近日發布的預算報告這樣寫道，“收入應會超過2012年的水平。”

對人民舍得花錢，默克爾自己卻懂得節儉。走下歐盟峰會紅毯，她也和普通家庭主婦一樣，在超市里買些青椒、圓白菜、特價肉食，然后排隊付錢。

“盡管不少人也在抗議社會貧富差距拉大，德國人還是愿意把福利事業交給默克爾管理，相信她有能力推動更大的改革。”約瑟夫·詹寧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柏林自由大學政黨分析家卡斯滕·克什米德克則認為，真正幫默克爾贏得民心的，是對德國經濟的提振。“一些軟話題，比如環境政策、公民權利、甚至數據隱私以及個人風格等都是小問題——一切都只關乎經濟與貨幣。”

8年前，默克爾剛上任，當時德國的失業率曾一度高達11.7%。而截至今年6月，德國的失業率已連續12個月維持在5.4%的低位，同期歐元區的整體失業率達到12.1%。

近4年來，德國人平均薪酬水平上升了3.6%，而通貨膨脹率卻保持在低位。根據數據，德國7月的CPI為1.9%，已連續7個月在歐洲央行設定的2%的目標之下。

更重要的是，默克爾使德國的地位獲得了二戰后前所未有的提升。

2009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發生后，歐洲幾個大國的主導地位悄然發生了變化。英國正討論是否要脫離歐盟；意大利陷入政治僵局，沒有穩定的政府，而且公共債務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西班牙舉國正經歷大蕭條式的失業，而其工業中心之一加泰羅尼亞已考慮要獨立出來。

在歐洲，德法可謂“兩大引擎”。德國主導歐洲貨幣政策由來已久。憑借中央銀行的強有力支撐，德國甚至在歐元發布之前就開始主宰歐洲的貨幣事務了。與此同時，法國及其軍隊長期掌握著戰爭與和平的話語權。

然而，金融危機打破了德法之間的平衡。分析人士認為，金融危機爆發后，軍事力量的地位已經越來越低，而經濟的重要性卻愈發凸顯了。

“法-德合作進展并不順利，”都柏林大學學院研究歐洲政策的教授本·托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而德國正取代法國，在歐洲事務中發揮更大的主導作用”。

歐洲的拍板人

面對席卷歐洲的債務危機，德國經濟依舊保持了較高增長，2010年到2012年分別同比增長4.2%、3.3%和0.7%。作為歐元區第一大經濟體，德國的GDP占到了歐元區總GDP的29%。

如今，在歐元和歐債危機問題上，默克爾幾乎主導了整個歐盟的政策。默克爾詳細給出了一個克服主權債務危機的計劃，在德國的牽頭下，不少自顧不暇的歐洲國家只能被“強制執行”現行歐盟預算平衡規則。

而在救助希臘等重債國的行動中，默克爾堅持對重債國遵守財政紀律采取強硬立場，這樣既避免了德國陷入“無底洞”式救助，也讓默克爾獲得了大量選民支持。

“德國長久以來所處的地位都比較被動，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德國如今的經濟地位足以‘擺布其他歐洲國家。”歐洲國際政治經濟中心負責人佛德雷克·埃里克森說。

埃里克森認為，如果歐洲其他領導人順從默克爾提出的建議，未來的歐元區很可能朝著德國希望的發展方向前進，即低通脹、低赤字、嚴格控制國家借貸。

這樣的局面，也讓默克爾的形象變得更為復雜。

在德國之外，默克爾并不那么受歡迎。很多歐洲國家認為德國對本國政治問題干涉過多；在南歐，示威者形容默克爾是推行嚴苛財政緊縮政策的“法西斯”。

2011年，美國《華盛頓郵報》的記者邁克爾·伯爾姆撰寫文章，認為“在歐洲，人們對德國重新崛起的恐懼日漸加深”。

然而，即便如此，歐洲人似乎也別無選擇。

德國財政部發言人曾這樣說，“究竟歐洲乃至全球是否接受‘德國模式完全取決于市場，我們只是就問題細節和方式討論，并非質疑問題的本質”。

與此同時，為了尋求更穩定的投資環境，來自南歐等的資金重新涌回德國。“西班牙、愛爾蘭的投資者開始相信，只有德國政府能夠保證他們的資金安全、市場安全。”來自布魯塞爾的歐盟高級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十幾年前離開德國的資金，又重新涌回來了。”

默克爾始終認為，強大的德國離不開一個強大的歐洲。因此，盡管為歐洲其他國家承擔著最高的債務比值，默克爾依然看不慣南歐人的“寅吃卯糧”。“我們相互嚴格要求是一件好事。我認為我們正取得進步。這是我實現目標的方式，所有我做的事都是因為我從本質上而言是一個地道的歐洲人。”

地道的歐洲人默克爾，如今走在世界各地儼然已經被當成了歐洲代言人。她和奧巴馬關系不錯，和普京關系一般，和中國保持著密切的經貿往來。在外交事務上，雖常被抨擊“猶豫不定”，默克爾卻總能維護好德國利益。

“她把猶豫、遲疑的性格弱點轉化成了一種政治技巧，反而讓德國在國際事務中不會被‘牽著鼻子走。”德國《圖片報》的副主編、《遲疑大師安格拉·默克爾》的作者尼科勞斯·布隆姆如此表示。

30多年前，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基辛格抱怨，在打一個電話就能找到拍板人之前，他是不會信任歐洲的。“現在基辛格一定滿意了，他只需要打個電話給柏林的‘歐羅巴夫人即可。”德國《明星》雜志借調侃美國人的“窘境”描繪默克爾如今的影響力。

今年6月25日，默克爾訪問華盛頓期間，與奧巴馬在白宮舉行會談。為了活躍氣氛，奧巴馬問默克爾最近在忙什么。默克爾回答“正在為9月的德國大選做準備。”奧巴馬拍拍默克爾的肩，“你肯定會連任的，不用擔心。”

顯然，美國人希望今后能有更多機會打電話給“歐羅巴夫人”。誰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