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榮
莫斯科的9月已然是深秋。37歲的莫斯科市長候選人納瓦利內穿著牛仔褲,深色外套拉鏈打開,襯衫松開最上面的扣子,沒有系領帶,淡黃色的短發顯得干燥而缺乏打理。
在俄羅斯,納瓦利內被認為是普京的“最大反對者”。在9月8日舉行的莫斯科市長選舉中,納瓦利內剛剛以27.2%的得票率敗給現任市長索比亞寧。后者得票超過51.1%,總統普京隨后宣布索比亞寧當選。
作為最大的反對派市長候選人,納瓦利內像2011年底第一次作為反對派領袖號召反對國家杜馬選舉一樣,表示不服。理由也沒有變:官方在計票中作弊。
在投票結束當天晚上,納瓦利內的團隊剛剛為這場戰役的結束開啟香檳,吹起紅色氣球,放飛彩帶,拍照留念。作為知名博主,納瓦利內還把團隊慶祝的合影放在了博客上,一張幾十人的“全家福”。
納瓦利內兩個月前因涉嫌經濟案件被判5年有期徒刑,因為競選莫斯科市長獲得短暫豁免。團隊的慶祝僅僅是因為競選順利結束了,而非抱有獲勝的希望。
而隨后團隊對莫斯科投票點出口選民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到當天晚上7時,離投票結束還差1個小時時,納瓦利內的得票率在35.6%。
這個數字與官方稍后宣布的27.2相距太多,松弛的心情很快被不滿所取代。納瓦利內脫掉外套,將格子襯衣挽起袖口,開始新的抗議。
9月9日晚上,成千上萬的人揮舞寫有納瓦利內名字的藍色牌子,在莫斯科市內游行,呼吁舉行第二輪投票。
“納瓦利內并不是第一個不服輸的候選人。”納瓦利內的老友、《莫斯科時報》記者約翰·赫爾墨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他的反抗也影響不了結果。”

24歲的莫斯科青年伊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和周圍同齡的伙伴們,都將選票投給了納瓦利內。
這是伊萬第一次參加莫斯科市長投票。上次莫斯科市長選舉還是在2003年,那時,伊萬尚未成年。但在隨后的2004年,贏得總統連任的普京宣布,為了打擊車臣分裂勢力,包括莫斯科市在內的俄羅斯地方行政長官選舉暫停,改由中央任命。
但根據《俄羅斯聯邦憲法》,“俄羅斯聯邦——俄羅斯是具有共和制政體的民主的、聯邦制的法治國家”,“俄羅斯聯邦承認并保障地方自治。地方自治在其權限范圍內是獨立的。地方自治機關不列入國家權力機關系統。”
“我認為,普京在2004年宣布暫停市長選舉,直接否定了憲法規定的‘俄羅斯是一個聯邦國家的屬性。”納瓦利內的另一位公開支持者、俄羅斯著名經濟學家謝里蓋·古利耶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今年4月,古利耶夫前往法國,被外界認為是因為反對普京而被迫出走俄羅斯。但他接受采訪時,依然肯定普京此次開放市長選舉的意義,“我認為,(普京)恢復選舉是正確的決定,雖然政府還是(在選舉中)設置了一些不民主的障礙。”
“他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政客,動員了成千上萬的志愿者。”古利耶夫認為,納瓦利內作為反對派市長候選人,行為可圈可點。
澳大利亞裔美籍記者赫爾墨,盡管是納瓦利內的老友,還是給予這次莫斯科市長選舉正面的評價。赫爾墨說,以美國佛羅里達及多數州長的競選標準來看,莫斯科選舉是一次真正的民主選舉。他認為,這次選舉甚至具備了美國選舉所缺乏的元素——共產黨參選,他們吸引了10.7%的選票。
不僅如此,赫爾墨認為競選議題足夠多元,6名候選人參選也具有一定說服力。“毫無疑問,在莫斯科市長選舉中,有非常廣泛的政策議題,也有足夠多的候選人參加競選。現任市長索比亞寧贏得了51.3%,包括納瓦利內在內的5個反對派團體,共同獲得47.1%的支持。”
和年輕的兒子不同,伊萬的父親把選票投給了現任市長索比亞寧。
索比亞寧是2010年由普京任命的莫斯科市長。他在今年6月宣布辭職,并獲得普京允許,可以繼續履職到新的市長選出并正式接任為止。外界猜測,索比亞寧提前辭職,只是謀求連任的戰術,一來可以為準備選舉空出時間,二來,莫斯科市民尚未對他感到十分厭煩,此時競選,勝算較大。
古利耶夫分析,莫斯科從來都不是現政權可靠的大本營。2011年底國家杜馬(議會)大選中,執政黨在莫斯科只得到了46%支持率;2012年總統選舉中,普京在莫斯科的支持率是47%。所以,索比亞寧此次過半的得票率還顯得高了。“我不知道真正的結果應該怎樣,但是假如這次選舉是完全真實的,很有可能,索比亞寧會得到49%到49.5%的支持率。”
伊萬說,自己和在蘇聯時期服過兵役的父親政見不同,彼此不服,卻也互不過問。索比亞寧被認為是“普京的人”,父親支持索比亞寧,也一貫支持普京和統一俄羅斯黨。在2012年的總統競選中,父親把票投給普京,伊萬則把票投給獨立候選人、俄羅斯富翁普羅霍羅夫,“只是因為我不想投空票。那樣選票可能被綁定為支持普京。所以,我就投了另一個沒什么特殊偏愛的候選人。”在2011年底的國家杜馬大選,伊萬干脆自己留下了選票,誰也沒有投。
這次伊萬也知道納瓦利內不會贏,但還是把票投給了他,“我算不上是納瓦利內的粉絲,雖然莫斯科有很多人都跟隨著他。我還覺得,他在生意問題上不一定是完全清白的,但我投給他票,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比較嚴肅的反對派。”
伊萬認為,納瓦利內在競選中“表現很棒”。“納瓦利內能號召起眾多的幫手,宣傳他的口號,幫他在街上、地鐵里發放自制的報紙。有時候,納瓦利內甚至親自做這些事情,他為此幾乎走遍了莫斯科的每一個地鐵站。”
赫爾墨對老友納瓦利內的得票結果感到遺憾,卻也不覺意外。“納瓦利內的支持基礎很薄弱——年輕人、小康階層等莫斯科的抗議者支持他。”
盡管納瓦利內的團隊統計投票站外支持率一度高達35%,但赫爾墨說,27.1%的支持率,相比投票之前的民意調查,已高出了近5個百分點。
“大部分的莫斯科反對派市民都呆在家里,根本沒有出來投票。”赫爾墨介紹。據報道,這次莫斯科市長競選投票率為32.1%。
伊萬也承認,索比亞寧上任三年來,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壞市長”。“莫斯科每個月都在朝著好的方向改變,城市越來越漂亮,新建了步行街,煩人的廣告設施大多被移除了。”盡管如此,仍不能減少他對索比亞寧的不滿,“比如,我有個朋友曾長期在市政府的住房與交通服務部門工作,他曾告訴我說,索比亞寧說了很多假話,收受賄賂,制定了很多愚蠢、糟糕的政策。”
伊萬和他的朋友們所反感的,實際上也正是普京派和統一俄羅斯黨必然遭到反對的根源,普京的重新國有化,讓政客和國企剪不斷、理還亂;而為了打擊寡頭,奪回俄羅斯的能源經營權,與國企打交道的政客又幾乎都是普京信任的統一俄羅斯黨人。
若要從本質上改變俄羅斯政治氣象,選舉就需要真正的反對派。納瓦利內作為非杜馬成員,雖然參選,結果也有待進一步明朗化,但此次當選無望。
剛剛工作不久的伊萬認為,那些在國家杜馬中長期占有議席的黨派,比如俄羅斯自由民主黨、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公正俄羅斯黨,幾乎不會正眼去瞧俄羅斯的反對派。當然,這些少數政黨在選舉中,也僅僅被看做是統俄黨之外的替代性選擇,并沒有明顯的改革策略,得到的選票也不多。
同樣在9月8日舉行的俄羅斯第4大城市葉卡捷琳堡市長選舉,結果則出乎意料。執政的統一俄羅斯黨候選人并沒有獲得連任,反對派候選人羅伊茲曼則以33.3%得票率成為新市長。
作為葉卡捷琳堡“無毒品城市”基金負責人,羅伊茲曼以公眾人物的身份參加市長競選。競選中,羅伊茲曼多次遭到抹黑,投票當日,更有假信件傳出,指稱羅伊茲曼因遭受刑事調查而被取消候選人資格。伊萬認為,攻擊顯然來自執政者。
羅伊茲曼的團隊及時通過媒體發布聲明,公開出來許多執政黨試圖作假的信息。最終回應了質疑,贏得了選舉。
伊萬對類似羅伊茲曼這樣的“反對派”很感興趣,“羅伊茲曼和執政黨的官員,特別是統俄黨,非常不同,他看起來很聰明,是社會名人,對更好的改革有真正興趣,而不僅僅是為了掌權、斂財。”
古利耶夫則認為,反對派的生存空間依然狹小,“俄羅斯的電視臺仍然被克里姆林宮所完全控制,反對派沒有機會接近電視臺。不僅如此,電視臺被政府用來傳播對抗反對派候選人(如納瓦利內)的錯誤信息。”事實上,俄羅斯如今所有的本地媒體,背后都由國企支持。
赫爾墨補充說,“俄羅斯民眾對報刊媒體的態度非常前衛,他們不相信自己看到、聽到的新聞。”他所在的《莫斯科時報》,是一家芬蘭公司設立在俄羅斯的英文日報。
“但政府還是低估了反對派候選人通過其他途徑傳播信息的能力。”伊萬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納瓦利內本人就是通過寫博客而聞名俄羅斯;在2011年反對杜馬選舉結果的抗議中,他的博客更是發揮了巨大的組織作用。
(根據采訪對象要求,伊萬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