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徐崢胖了,像任何一個中年男人那樣鼓起肚子。攝影師拍照時,他拉了拉自己灰白色不甚講究的毛衣,露出輕微的窘迫。
睡眠不夠,壓力又大,他整個兒人有點兒浮腫。12個億的票房收入,給他帶來的折磨遠勝于享受。
斯文,說話分寸感強,思慮周全——就是這樣一個上海男人,把上百個笑點,一個一個埋進他導演的第一部喜劇電影《泰》,不論高級或低級,原創還是抄襲,觀眾照單全收,笑的像仰臥起坐,影評人邊笑邊罵段子低級。
徐崢想得很清楚,“總歸是要被罵的。現在罵的會繼續罵;現在說好的,你讓他失望了,將來他也會罵。”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幽默的人”,徐崢說,“我也沒背著幽默這個架子,至于結果——”他想了一下,“這樣的結果已經發生了,我也不擔心(將來)什么結果了。”
《泰》的笑點不難理解,結構、手法簡單安全。一個踏踏實實的類型片,四平八穩。片中,商務男士徐朗為爭奪一份授權書來到泰國。路上遇到王寶,一個賣蔥油餅的小商販,兩人之間展開一段荒誕、搞笑、又帶有關懷的故事。成本加上宣傳4000萬元。
可這部中小成本的喜劇,卻在上映一個月內拿下了12億的票房。一年前,它的1.0版《人在途》票房約為5000萬元,已是當年黑馬。《泰》火爆令所有電影人愕然,包括徐崢自己。
“我做的就是一個特別正常的喜劇”, 徐崢說,他在 “正常”兩個字上加重語氣,“爆發成這個樣子,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這個社會的壓力,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我們這么一個急頭敗臉的民族,在這么一個人仰馬翻的時代。我花錢,就是為了笑,這五分鐘沒笑,多浪費!” 影評人史航調侃觀眾花錢進影院的需求。
徐崢也承認,觀眾有明顯的饑餓感。“我是一個新導演,投資方要賺到錢,所以我用了一個……”,他思考著措辭,試著解釋《泰》過度密集的笑點,“我用了一個生產上比較安全的方式”。
史航不認可《泰》的幽默方式,認為那套路太熟,資深影評人列孚更直言不諱地指出,《泰》在品質上接近鬧劇。他認為,從保留價值上來說,很難在電影史上留下一筆。
兩位影評人都把《泰》的成功歸功于檔期和運氣,而非品質,“前面的悲情影片,不僅悲,而且還悲的不準確。”史航為《一九四二》的冷淡票房感到惋惜,覺得那是觀眾對正劇失望后的“報復性的忽略和報復性的成全”。
在他看來,幽默是一種智力上的優越,而好的幽默要帶有想象力,“中國的喜劇總是在扒皮。只能說《泰》扒的很認真,別人的不太認真”。


“深刻的喜劇,所謂雅的東西,讓其他人去弄吧,我弄不了”,徐崢喝了一口熱水,仰頭靠在椅子上,看著杯子里騰騰升起的白氣,“我要努力的是,讓俗的東西能夠講通。你坐進去,發現場子是滿的,有的是情侶,有的是下班的,你看笑聲起來的時候,是不是全部、集體?有的話,你知道那個時候通了”。
這和寧財神的追求基本一致,“喜劇沒有雅不雅的問題,只有好笑和不好笑。徐崢讓人笑,從頭笑到尾,不胳肢人,這就是才華。你看看卓別林生前,當時的影評人沒罵他?”
2006年,一部章回體情景喜劇《武林外傳》讓寧財神紅遍熒屏,風頭一時無兩。借古諷今,帶著些許無厘頭的一部喜劇,無可爭議的通俗,少見的好評,這讓寧財神說起雅和俗時,總帶著一種微妙自信。
約定俗成的,大家一般將影視分成俗和雅。那些“正經”、藝術性強的作品稱為雅,反之那些介于喜劇和鬧劇之間,嘻嘻哈哈、不假思索,娛樂至上的喜劇,人們稱之為“俗”劇或“惡俗”劇。
寧財神對端著的喜劇和所謂雅的東西不抱好感,“你問我介不介意做俗的喜劇?我根本就不會做雅的喜劇”, 他把雅的問題一筆勾銷,”什么雅不雅的,先讓觀眾笑出來再說。百分之九十九的喜劇,讓人笑都笑不出來,還說什么雅!
的確,喜劇在中國電影中一直是一塊軟肋,通俗喜劇更是少之又少,但人們對喜劇的熱衷卻一直居高不下。被譽為“賀歲片之父”的馮小剛,每年以賀歲片的方式推出喜劇片,這使他逐漸成為中國內地最具有電影票房號召力的導演。
20世紀前半期,國產影片有過滑稽短片、軟性電影。孤島時期,也有過《太太萬歲》這樣的喜劇,但娛樂大眾的喜劇一直沒有成為主流。1949年之后禁忌更多,只有少量的歌頌性喜劇,和所謂 “社會主義新喜劇”。
直到香港電影進入內地,人們才驚覺,喜劇電影居然可以俗到這種地步,完全不追求什么教化意思,肆無忌憚的無厘頭。從最初的《一本漫畫走天涯》,到之后的《賭圣》《鹿鼎記》《武狀元蘇乞兒》《唐伯虎點秋香》,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屢次打破單片票房紀錄。《國產凌凌漆》中他一本正經地說,“國家大事兒這種小事兒等我談完兒女私情再說”。
上世紀90年代開始,《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手機》《永失我愛》,幾部世俗又帶有閱歷,調侃中不乏溫情的京味兒喜劇,打開了一個馮小剛時代。但在1996年,正在拍攝的喜劇《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被迫停機,電影局給出的理由是,“劇本過于挑逗,追逐……暴露丑惡而不鞭撻丑惡”。
直到2009年,通俗喜劇才終于爆發了,數量占到全年公映國產電影的三分之一。《大內密探靈靈狗》《追影》《瘋狂的賽車》《夜店》《欠我十萬零五千》《氣喘吁吁》《窈窕紳士》《熊貓大俠》《倔強的蘿卜》,甚至張藝謀也放下身段,拍了《三槍拍案驚奇》。2000萬投資,2.61億票房,著實的以小搏大。
之后喜劇片比例更逐年遞增。
2011年,根據時光網統計數據,票房1000萬以上的電影中,歷史片占21%,愛情片占18%,喜劇占17%(當年的國產歷史大片包括《建黨偉業》《金陵十三釵》《武俠》《龍門飛甲》等大“票倉”)。
通俗喜劇就這么來了,肆無忌憚,毫不扭捏,票房大好,不論口碑好與壞。
而對法國喜劇導演雅克.塔蒂來說,只是笑出來并不夠,他用笑的程度來衡量一個喜劇的品質,“我拍過幾部短片,質量非常低劣,低劣到甚至我自己看了也哈哈大笑。直到第四部短片《郵差學校》引起了我正常的笑聲”。
“一個觀眾,把兩個小時的生命交給你,你不是一定要讓他大笑”,戲劇導演賴聲川這么闡釋他對幽默的理解,“讓他笑,也不難,關鍵的是,你要讓他走出劇場以后,不為本身的笑覺得羞恥”。他的《暗戀桃花源》《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等成為華語戲劇舞臺無法忽略的經典。
史航說,他喜歡賴聲川的喜劇標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不能完全逆流而上”,說起通俗喜劇的勝利,徐崢解嘲道,“就當自己是塊爛泥,給拍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吧。”

早年做先鋒話劇,他一個人站在臺上幾十分鐘,就為了表現“擁擠”這個概念。姚晨曾看過徐崢當年的話劇作品,驚嘆于他的才華、創意和表演。但真正讓徐崢走入大眾視野的,是那部“俗氣”的電視劇《春光燦爛豬八戒》。
這之后,徐崢走起了喜劇路線。提起先鋒話劇階段他并無留戀,“先鋒很辛苦,要思考,天天折騰。可我就是一個肥皂劇演員,我苦惱的只是找不到好的肥皂劇劇本。”徐崢直言,他對話劇不抱有清高的心態,對喜劇也沒有自卑。
《人在途》《愛情呼叫轉移》以及電視劇《大男當婚》等,光頭的徐崢穿上西裝,打起領帶,成了一個忙碌、斯文、又窘態百出的都市小白領。角色不同,套路始終不變,卻一路勝出。
盡管《泰》完勝,首當導演的徐錚并不認為自己已經形成了某種“徐氏”喜劇風格,這不影響觀眾對下一部徐崢電影的好奇。
“超越自己”應該是每一個較真的導演隨時都面臨的難題,“下一部更好”,才是自己藝術才華沒有停滯的證明。
下一部真會更好嗎?至少徐崢確定自己不會。“我會是那種票房越拍越低的導演”,他說,“我沒想過超越自己。李安,每一次都把自己逼到極限”, 他指指自己,“我,這方面可不行,要這么難,這么麻煩,我就退縮了”。
近年國產喜劇市場上,喜劇數量雖在增加,但票房或口碑好的佳片仍然寥寥可數。2011年,票房超過1000萬的國產喜劇電影僅有13部,2012年第一季度,票房過千萬的國產喜劇僅有5部。馮小剛之后,《瘋狂的石頭》《志明與春嬌》算得上兩部品質不錯性格分明的喜劇。導演寧浩、彭浩翔加上半路殺出的徐崢和興趣轉向正劇的馮小剛,四位當是目前國產喜劇電影現在及未來一段時間的代表人物。
從早年的《甲方乙方》《沒完沒了》,到近年來的《非誠勿擾》,馮小剛漸漸脫離王朔、劉震云的風格。在《非誠勿擾》中自己動手編劇,對婚戀、兩性大加調侃。但也暴露自己對感情處理的軟肋,“馮小剛只要一純情就顯得可疑,他說哥們兒是個混蛋的時候就可信多了。”史航笑著說。
可即使“哥們是個混蛋”的時候,也讓徐崢覺得困惑,“他那種北方的幽默,我作為一個南方人,不是很能接收得到”。出生成長在上海的徐崢,自然地走起都市喜劇路線。“我從小在城市長大,從學校到工作單位,你讓我去演農村戲我真的是沒有生活”。徐崢坦言自己演、導作品中重復出現的單一的都市元素。
本來最讓觀眾期待的是寧浩,可是《瘋狂的石頭》之后,寧浩又拍了《瘋狂的賽車》《黃金大劫案》,在瘋狂系列里自我重復,水準卻逐漸下跌。甚至馮小剛在《非誠勿擾1》之后的《非誠勿擾2》,也前所未有罵聲一片。
倒是彭浩翔,近年的《志明與春嬌》到《春嬌與志明》,以及《低俗喜劇》,比較穩定地 表現他一貫的性+“低俗”臺詞+都市小民故事的喜劇風格。
“這四個導演還沒形成風格,他們也還在摸索之中”, 寧財神認為,“馮小剛的風格是從王朔那兒來的;彭浩翔,他一直都在做新的表達,他還在變化中;至于寧浩,他心思不在喜劇上,他還是想做別的戲;徐崢我看好他,踏踏實實再做兩三部喜劇是非常有可能的”。
但史航對國產喜劇似乎并不可期,“中國喜劇的抄襲和跟風太嚴重了,而且抄的并不認真。對方是12345,有的人抄成1235,有的人抄成2345,所以徐崢這樣老老實實抄成12345的,就很讓人感動了”。
“不斷地抄近路”,史航用手比劃, “當你能從網上抄段子的時候,干嘛還要自己弄呢?我們是懶惰的喜劇工作者!”
徐崢則覺得國產喜劇電影存在難以逾越的體制困難,他對比好萊塢的《冰河世紀》《功夫熊貓》,毫不隱藏對其中的故事、小岔子、以及精妙設計橋段的欣賞,徐崢湊近桌子,很認真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們的本子都是一流的,編劇也是一流的。你看起來故事簡單,那是因為太高明,高明到讓你忘掉他的高明之處。我們缺少這樣一種體系,讓編劇窮盡可能”。
“中國為什么出不了好的喜劇?喜劇要調侃,要諷刺,要反思,可在中國,一深刻就出問題”。影評人列孚的嘆息露出無奈更似無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