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抽煙嗎,這里有煙。”賈平凹一邊招呼記者,一邊自己先點上一支。茶幾上放著兩包“中華”。這間位于西安永松路的“上書房”中,最顯眼的是擺滿幾間屋子的古董,石頭佛像、銅皿、玉器放在書架的前端,將“賈平凹作品集”遮擋于后,墻面上貼著他的字畫。收藏、書畫是他投入了幾十年的愛好。
這一天,賈平凹剛從北京回到西安不久。喉嚨發炎,鼻炎也犯了,打了三天針。
“北京的污染,把我喉嚨給疼的,現在還沒好,鼻子還不行。”賈平凹濃重的陜西口音中伴著鼻塞。1月10日,他的新書《帶燈》在北京舉辦了首發儀式,他在京待了三天。濃重的霧霾讓這位60歲的、長期生活在西安的作家有些受不了。
在長篇小說《帶燈》的開篇,賈平凹寫到了虱子橫飛的鄉野“櫻鎮”,他說這是隱喻環境污染的嚴重。隨后他又寫到礦區的開發,化工廠的建立等等,在他看來這些都隱喻著中國社會轉型期對自然環境的破壞。
但這本書最重要的是寫主人公“帶燈”——這位櫻鎮綜合治理辦公室的美女主任,是最基層政府的公務員,也是與鄉鎮社會格格不入的“小資”。小說對帶燈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進行了全景式的展現。
“中國社會轉型期,是各種矛盾、人性的善與丑集中爆發的時候,題材也是最多的,但人才不一定多,文學上可能出好作品,也可能出不了。”賈平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自稱是“很土的作家”,幾十年來都在寫農村,即使已在城市生活了幾十年,“但我喜歡寫鄉下的生活,市民的層次不熟悉啊,不熟悉的話就不好寫。”
近年來,從《高興》《古爐》等長篇小說,賈平凹就越發開始走“寫實”路線,“因為是寫現實生活的,必須把現實部分寫得特別實,讀者才相信,然后在寫人的時候得虛構,一實一虛來塑造人物。”賈平凹說,“如果把現實的日常生活寫得很虛,人就不相信嘛,那不是胡編嗎?”
帶燈的原型取材于一位真實的鄉鎮女干部,這位“綜治辦”的女干部經常給賈平凹發短信、寫信,有時候還會寄來鄉下的核桃、干果、蜂蜜,甚至在信件中誤寄了工作報告和檢查。這個原型在現實生活中負責“維穩”,整天圍追堵截上訪人員。
從“綜治辦的主要職責”到退耕還林每棵樹該補多少錢,賈平凹都下鄉去親自核實過,“下邊的具體材料都真實引用,每一級政府使用的語言都不一樣,要真實地呈現底層生活。”他說。
賈平凹每年都會下鄉跑動,陜南跑了十多個縣,渭北跑了十多個縣,甘肅和河南的鄉下也跑了很多地方,“就是看看,了解社會,了解社會基層。老家丹鳳縣也經常回去。”他說。
有一天,賈平凹真的去了帶燈工作的地方,“就在大山深處。她并不是文學青年,沒有讀更多的書,沒有人能與她交流形成文學環境,綜治辦的工作又繁瑣潑煩,但她的文學感覺和文筆是那么好,令我相信了天才。”在后記中,他如是寫道。
但這一次,賈平凹吸取了寫作長篇《高興》時的“教訓”,不會再透露原型具體是誰,在什么地方住。《高興》一書出版以及后來被拍成電影時,很多人去拜訪過“劉高興”的原型。
“這本書,畢竟有一些地方上陰暗的東西,對原型的工作可能造成傷害。所以我就不說出原型具體是誰了,現在當地領導也不知道。帶燈的原型,人家活得好好的。”賈平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帶燈》一書中的主人公卻是悲劇命運,書中末尾帶燈幾近瘋了。原因大致有三:在繁瑣的工作中受到壓抑;感情生活無法排解;直接導火索是在處理一起群體性事件中被上級政府處分。
賈平凹一邊抽著煙,一邊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翻看《帶燈》的扉頁。他說,“這句話就是我寫的,我覺得這能概括帶燈的自我命運。”
“或許或許,我突然想,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燭,火焰向上,流淚向下。”
該書除了寫帶燈處理農民糾紛和“維持基層社會穩定”的工作之外,還有一條隱性的線索,即她給元天亮的信件。書中每隔五六頁就會有一封帶燈寫給從櫻鎮走出去的省委干部元天亮的信,似情書,又似自我傾訴。
“這些信件主要起到塑造人物的作用。”賈平凹說,“帶燈處理無奈和繁瑣的現實,支撐她精神世界的卻是另外的東西,就是這些信件。信件中也展示了她的各種危機,愛情危機、理想危機。”
一個孤芳自賞,一個格格不入的女性,“她哭沒用,那就只有寫”。但全書中,隱形的男主人公元天亮到最后也沒有出現,甚至也沒有回信。
“一回信就麻煩了,就不是這種寫法了,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故事了。”賈平凹解釋說,“或者是她的一廂情愿,或者是她幻想的東西,這反過來又能表現她的艱難困苦,只能依靠虛幻的東西來支撐。”
小說寫到后來,主人公離現實原型越來越遠,也逐漸有了距離。
帶燈的名字是個隱喻。在書的開頭,帶燈原本叫螢,即螢火蟲的螢。賈平凹說,“腐草生螢,在困難的環境中,螢火蟲代表著一絲光明。”而全書中唯一魔幻色彩的情節在于末尾的螢火蟲陣,圍繞著帶燈,仿佛佛光。在悲劇的結尾中,賈平凹讓主人公的命運不至于徹底悲劇化,“不會因為一場災難而絕望。”賈平凹說,“中國就是一個隱喻。書里有些比喻的東西,有些要說又沒有說的話,隱藏在文字后面。”
《帶燈》在北京的新書發布會上,也有記者問賈平凹是否看過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但一直到1月末,賈平凹還沒有看后者,作為陜西省作協主席和政協委員,他正忙于市政協會議。在采訪結束時,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笑著說,“這又要趕過去報到了。”
他知道《我不是潘金蓮》是寫一個上訪的故事,寫一個案件,而《帶燈》主要全景式地展現基層政府。賈平凹也注意到,近幾年來,上訪的故事也可以寫了。“維穩和上訪,在之前起碼我寫的時候害怕送審不了。”賈平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現在相比起來,目前是中國創造的環境是相對好的,干預你的人不多,啥話都可以說。不像原來,很多是不敢說的,所以產生了好多文學的虛假,不敢寫真實。當然,絕對自由,全世界都沒有。”賈平凹說。他自己20年前的《廢都》,曾一度被禁,直到五六年前才重新開始發行。
這部新作《帶燈》,賈平凹用三年時間寫成,他依舊保持手寫的習慣。對于該書文筆上的樸實寫法,他說,“這幾年,年齡大了,喜歡兩漢寫史的文章,看上去很樸素,但很有意蘊,沒有更多修飾的東西。”
“前期創作,我至少問心無愧,每本書要寫3遍,因為有兩次修改,都是拿手寫出來的。”他說。《帶燈》一書,寫作一遍,修改兩次,每次36萬字,就是100多萬字。而兩年前發行的《古爐》每一遍抄寫就達到60萬字。賈平凹長著老繭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經變形。“這個疙瘩,這里還有塊疙瘩。左手光光的,直的,右手就是彎的。”賈平凹攤開雙手,這是多年寫作留下的痕跡。
近年來,賈平凹的創作速度仍然不緩,按照他自己的話說,“雞不下蛋,它憋啊。”
這半年來,賈平凹被問得最多的問題莫過于關于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作為莫言的好友,同時也是寫鄉土題材的作家,賈平凹說,“我感覺也高興,當時就發去祝賀。他獲獎起碼也能給中國作家以激勵,也是很大的好事情。”
關于自己作品的海外翻譯,他說,“我也不知道人家翻譯得怎樣,搞不懂,也不知道誰翻得好。”他回憶說,“《廢都》在20年前就被美國人拿去版權,但是老翻不出來,因為版權在那邊,別人又不能動。直到今年,《廢都》又開始有人翻譯了。”
截至最新的長篇《帶燈》,賈平凹已手寫了近20部長篇小說,而這些小說無一不是在夏天完成的。賈平凹說,“現在手頭上還有很多農村的材料,但還沒開始創作新作品。”他在等待天氣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