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
劉九龍是香港教育學院社會學博士生。從2012年開始,他開始對中國內地的貪腐案例進行研究。他為研究的對象設定了幾個條件:一、最終職務為省部級以上(包括副省、副部);二、2002年以后被發現,2012年11月15日之前有一審結果;三、罪名為受賄罪或貪污罪;四、在第一次貪腐后有職務調整或者級別晉升。他發現符合前三個條件的有51人,4個條件都符合的有43人,占比84%。在這43人中,平級調整的有7人,另外36人得到了提拔?!皫Р√岚巍甭蕿?0%。
另外兩位學者的研究,也得出了與此相似的結論。中央黨校出版社社長田國良研究的結果是63%,深圳大學當代政治研究所教授張濤的結論是67.1%。
后兩位學者的對象選擇,與劉九龍稍有不同:田國良選擇的期間是1980年至今,且罪名沒有限制;張濤研究的期間則是1987年至2011年底,同時將罪名限定為受賄罪。在研究對象的級別上,三人選擇的都是省部級以上(包括副省、副部)的官員。
這個數字背后是亟須加強的干部隊伍建設、考核、選拔和監督等制度革新和建設。
隨著研究的深入,劉九龍又有了一些新的發現。
他發現,這些官員第一次貪腐時的年齡,最小為36歲,最大為60歲,平均為47.48歲。
這個數字和另一個數字結合起來,就能發現一些問題。劉九龍的研究發現,這43位官員初次腐敗時的級別,正廳級有21人,副廳級12人,兩者相加占了四分之三強。
這個年齡在這個級別上,其貪腐的動因不是退休前的“撈一把”,也不是升遷無望“收錢補償”。按照《公務員法》的規定,一位22歲的本科畢業生,如果沒有破格提拔,最快晉升到正廳級也需要25年,也就是47歲。也就是說,這些被帶病提拔至省部級的官員,都是官場競爭中的優勝者。
這些年富力強又身居高位官員的腐敗動因,或與兩個因素有關:一是職位的壓力,二是心態的變化。
廳級職位的壓力,來自于其手中金光燦燦的權力。這個權力能讓人興,也能讓人滅,且有很大的自由裁量的范圍。深諳投入產出比的利益相關方,會千方百計地在這只蛋叮出個縫來。一位曾做過縣委書記的官員對此深有體會:“各方都在進攻你,有時候真是身不由己。”
到了廳級,官員的心態也會發生一些變化。這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職位與年齡,因而在選擇上會發生分化。有人胸懷理想和責任,熱血依舊。有人則認為廳級已屬不易,職位上不再強求,轉而尋求用來之不易的權力,為自己謀點福利。
劉九龍則認為,這些身居高位官員的腐敗,很難用需求動機來解釋。在他統計的43個案例中,有38名官員的貪污贓款都得到不同程度的追繳,其中35人的贓款全部或大部分都追繳了回來。也就是說,這些官員并沒有花掉他們的貪污所得,這些錢財并非他們的真正需求。
他試圖用相對剝奪感理論來解釋官員的貪腐動機。這種感覺來自于與一些商業精英的對比。這些自認為在智識上無與倫比的官員,卻發現在生活的質量與品位上遠不如商業精英,產生了心理落差,從而刺激了貪腐需求。
劉九龍的研究還發現,從第一次貪腐,到最終被調查,省部級官員的貪腐潛伏期平均在10年左右。田國良還發現了潛伏期隨時代變遷的規律:越是新近發生的案例,其潛伏期越長——上世紀80年代平均為1年;90年代為4.2年,21世紀以來則為8.9年。
田國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潛伏期的延長,與官員作案越來越隱蔽有關。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官員腐敗的形式大多是直線式的:“交錢—辦事”或者“辦事—交錢”,保險柜里的現金一翻出,一切真相大白。
而現在的腐敗,有些以官員入股的形式出現;有些以合作之名,向親屬的公司轉移資產;有的低價購買請托人的物品;還有的約定未來接受請托人的賄賂等等。
劉九龍則認為,腐敗潛伏期的延長,根本原因不在于腐敗更有隱蔽性,而是反腐的步伐沒有跟上腐敗的步伐,結果被越拉越遠。
張濤的研究顯示,在35例腐敗發現方式可查的案例中,因舉報而被發現的占比20%,在審理的過程中發現的占比68.6%,另外11.4%則是中央巡視組發現的。201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信息顯示,通過群眾舉報發現職務犯罪的比例,高達70%以上。
張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舉報的過度依賴,以及反腐機關在發現腐敗上的被動性,已經構成中國在反腐上的重大障礙。而國外腐敗的發現者,通常是擔負反腐職責的公權力機構。
而反腐機構的被動性,又與其在反腐中不能完全獨立的決策地位有關。中國的反腐制度,其實是黨委領導下的紀委執行制。
而黨委的決策權,有時候又會異化為“一把手”的決策權。最后的結果往往是,“一把手”說讓查誰就查誰,說不讓查誰就不能查誰。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潔研究與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反腐效果比較好的新加坡與香港,一個重要的經驗,就是有一個獨立的反腐機構。
除了把住反腐的出口,也要把握住腐敗的入口,即干部提拔。任建明說,與西方國家競爭性上崗不同,中國的干部提拔,大體上使用伯樂相馬的方法。相馬的效果,主要取決于伯樂的眼力。
劉九龍說,及時發現腐敗的緊迫性在于,潛伏期越長,這些官員提升的級別越多,將會在更大范圍內擴散腐敗效應。
劉九龍的研究表明,多數帶病提拔的官員,都是在原有的職級上上升一到兩級。由于多數人初次腐敗時已是廳級,這一到兩級的提升,足以把他們推上一個足以影響一個省乃至全國的位置。
任建明說,腐敗官員有一套有悖于常人的價值理念。這套理念的核心要義,就是相信潛規則?!八繚撘巹t上來,知道其中的厲害。所以他不相信廉潔,也不相信主義?!?/p>
這在本地與外地官員“帶病”時間的對比中有所體現。劉九龍的研究發現,長期在一個地方做官的人,相比空降的官員,其腐敗的潛伏期更長一些。他把這個現象解釋為“反腐監督遇到了人際的障礙”。在一個地方做官久了,人脈資源四通八達,各方的利益糾纏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潛規則就會大行其道。對空降官員的研究也表明,其在任期后期貪腐的比例,要遠遠超過前期。
任建明說,在中國,僅靠零零散散的制度創新,很難解決帶病提拔的問題。要解決這一問題,就要解決對“一把手”的監督和制度規范問題,而這也就是體制改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