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藍(lán)色海岸邊

瑪達(dá)姆王

我比馬蒂斯晚來尼斯幾乎一個世紀(jì)。

1917年，法國著名畫家、野獸派創(chuàng)始人亨利·馬蒂斯來到尼斯，在一家酒店的小房間里安頓下來。“當(dāng)我意識到每個清晨都能見到這樣的光線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他這樣寫道。

100年前迷住馬蒂斯的光影，在我到達(dá)尼斯后的第一個清晨，同樣迷住了我。

從我的臥室窗口或陽臺望出去，從黎明到黃昏，變幻的光線如大師之手，為天空、云朵、山巒和建筑勾勒出不同的線條，涂上層次豐富的色彩，就像馬蒂斯的畫，寓沉郁于斑斕之中，“一切如此美麗而秩序井然”。這常常吸引我這個攝影初學(xué)者打開鏡頭，笨拙地試圖捕捉那奇妙的畫面。

我的住所，位于離市中心不遠(yuǎn)的一處典型的中產(chǎn)階層住宅區(qū)。這一帶的樓房都是精美典雅的希臘式建筑，整個街區(qū)清潔安靜，住戶友善。

房東Gossin太太是一位中年女士，親切利落，有很好的藝術(shù)品位。小公寓不大，但簡潔實用而有設(shè)計感。拉開隱藏的儲藏柜、大抽屜，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甚至還有幾十個燭杯和蠟燭，以及各式各樣的酒杯。墻上、架上精心地布置著綠植和裝飾畫（20多平方米的空間里竟然有13幅之多！），沙發(fā)上放著用來打盹的毛毯，處處顯出用心和體貼。Gossin太太還為我和另一個租客——我的同學(xué)Anna——各準(zhǔn)備了一套備用鑰匙，讓我們互為對方保管。她的周到讓初到異國他鄉(xiāng)的我毫無不適之感，立刻愛上了這個舒適溫馨的新家。

安置好行李，我拿著Gossin太太專門幫我打印的地圖和生活提示出去探路。

來之前，聽說尼斯是有錢人聚居的地方，很勢利。但走在尼斯街上，無論是街道、房屋、商店，還是行人的打扮，都很平實，毫不張揚。普通人的臉上，能看到自然流露的快樂和滿足。街上有不少乞丐，但都衣著齊整，看上去并不悲苦。有些人乞討的名義是為愛狗要點兒食物，于是常能看到善良的老太太放下兩枚硬幣，憐愛地看著狗，和狗主人攀談幾句。

在海邊吃完飯，已經(jīng)是晚上9點。打不到車，又不太認(rèn)識路，只好向路邊剛打烊的花店老板求助。這位儒雅的中年紳士看了看我手上的地圖后說，我不順路，但可以送你回家。

車到樓下，紳士說：等等，送你幾枝花。他打開車廂后門，拿出幾枝鮮花，讓我聞聞香味，并告訴我，這花叫Bella Donna（意大利語漂亮女人的意思）。這時，狹窄街道上被我們擋住的后車并不鳴笛催促，只是安靜地等著。

空閑下來，我就四處亂逛。這個不到35萬人口的城市，總共有20家市立博物館和藝術(shù)畫廊，以及無數(shù)的私人畫廊和工作室。

馬蒂斯博物館位于尼斯西米葉山上，于1963年起開放，展出大師及其繼承人捐贈的作品。今年，為了紀(jì)念馬蒂斯博物館成立50周年，尼斯八家博物館首次舉辦了名為“向馬蒂斯致敬的夏天”聯(lián)展。

大部分靠雙腳，偶爾借助公共交通工具，我先后走訪西米葉山，穿越尼斯老城，漫步英國人大道，參觀了位于這幾個區(qū)域的八家博物館。

馬蒂斯善用大膽而鮮明的色彩，用來表現(xiàn)蔚藍(lán)海岸的濃烈，正好相得益彰。穿梭其間，眼前有時是經(jīng)藝術(shù)家提煉生活而成的作品，有時是藝術(shù)品般的真實生活，不禁有時空交錯的感覺。

不過，我不是為了追尋馬蒂斯才來尼斯的，事實上來法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馬蒂斯和尼斯的淵源。我來尼斯，是為了上這里的商學(xué)院。

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留學(xué)并借機四處旅行似乎是年輕人的專利，所以我這個中年女性的選擇在很多人看來十分離經(jīng)叛道。留學(xué)準(zhǔn)備的過程可謂困難重重，咬著牙才一步步走過來。但到了法國才發(fā)現(xiàn)，中年留學(xué)生算不上什么怪物。

而當(dāng)大齡學(xué)生的好處是，除了有相對的財務(wù)自由，更重要的是有心靈自由。在南法燦爛充沛的陽光下，我享受著蔚藍(lán)海岸的美麗和豐富的文化生活，怡然自在。

事實上，我發(fā)現(xiàn)獨自行走是了解世界的最好方式。沒有人可以依賴，你會更勇敢，姿態(tài)更開放，更容易被接近，對外界也更敏感、專注。

尼斯所在的藍(lán)色海岸，位于法國東南部，北面為阿爾卑斯山所環(huán)繞，南面臨海。從18世紀(jì)下半葉開始，尼斯美麗的自然風(fēng)景和溫和的地中海氣候就吸引著上流社會的人來此避寒，至今仍是法國乃至歐洲最受青睞的度假地。

以尼斯為起點，沿著蜿蜒小道或著名的海濱大道，可以探訪戛納、格拉斯、摩納哥等小城，都是短途旅行的絕佳去處。

火車從尼斯出發(fā)，沿著藍(lán)色海岸線一路向西南，40分鐘后就到了戛納。

和尼斯相比，戛納撲面而來的是更濃厚的度假氣氛。豪車、名牌店、高檔酒店比比皆是，港灣中密布著游艇，皮膚曬成小麥色的俊男美女隨處可見。路上不時有最新款的跑車疾馳而過，車上坐著明星般搶眼的人物。整個城市似乎就是奢華、度假這兩個詞的最好詮釋。

根據(jù)我事先做的功課，傳說中的楓丹·圣喬治別墅位于半山的Boulevard des Pins路七號。那里不是旅游景點，沒有公交車，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目標(biāo)。

半山?jīng)]有游客，別墅區(qū)住戶本來就少，路上不見行人，偶爾有車駛過，打破寧靜。站在這里，似乎離天更近，看海更藍(lán)，整個戛納的美景盡收眼底。蔚藍(lán)的海上點綴著白色游艇，海濱大道像伸出的手臂擁抱著大海，綠樹紅瓦相映成趣。

Boulevard des Pins是條短短的街道，七八幢別墅散落在高墻或綠樹紅花之后。路的盡頭，是一所坐落在懸崖上的房子。

奇怪的是，司機帶著我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都沒看見楓丹·圣喬治別墅。沒有七號門牌，也沒看到類似網(wǎng)上照片的建筑。難道是租客嫌煩，申請改了門牌號并把建筑攔起來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和周邊豪宅比起來，照片上的別墅并不起眼，面積不大，外觀也相當(dāng)普通。路上曾看到一座房子，草坪大得像足球場，建筑像宮殿般高大雄偉。

下山途中，和司機聊起來。他顯然不太了解這件轟動中國的事情，沒聽說過楓丹·圣喬治的大名，當(dāng)然也不明白我為什么特意要來尋訪它。

“您住在這里嗎？”我問司機。

“是的，不過當(dāng)然不是這一區(qū)，只是在這個城市。”

“您真幸運！戛納這么美！”

“是啊！”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難掩自豪的心情。

馬蒂斯、谷女士和我，還有無數(shù)的人，在不同時間來到蔚藍(lán)海岸，都是為了追尋自己的夢想吧。

馬蒂斯說：“我決定了永不離開尼斯，而我真的在尼斯生活了幾乎一輩子。”他在尼斯及其周邊地區(qū)度過了將近40年，死后也葬在這里。

谷女士來這里想要尋找什么？安全？愛情？兒子的未來？我不知道，只知道這座她或許沒住過一天的房子，最后卻可能成為她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丈夫被定罪的證據(jù)。

而我來到尼斯，是為了給中年的自己充電，并彌補年輕時未能多看看世界、了解不同文化的遺憾。

人生就是不斷地尋找和選擇。除了極少數(shù)極其幸運或不幸的人，大多數(shù)人擁有的相差不多。大自然的饋贈慷慨而公平，富豪享受到的陽光和海水并不比普通人更多。在我看來，或許這正是蔚藍(lán)海岸最迷人的地方。

而一個人是不是在自己喜歡的地方，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多時候，無關(guān)宿命，只在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