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引發的狂歡

吳子茹

“學習了一天，媽媽帶你去公園玩啊！”

“不，媽媽，我喜歡學習。”

出人意料地，女兒不僅沒獲得表揚，反而挨了媽媽一巴掌。女兒捂著被打的右臉，表情充滿委屈、不解和憤恨。這幅四格漫畫被放到網上，很快引起網友的注意。各種改編版本開始瘋傳。

這些改編版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媽媽再打我一次》。名字是網友起的。畫的原作者叫黃博楷，是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學生。

引起廣泛共鳴的是1980年代課本宣傳畫的圖式和急劇轉折的情節，人們借這幅漫畫，發泄自己積蓄已久的情緒：暴力、自嘲、黑色幽默、幸災樂禍……不同的故事情節的版本經由圖片生成器制作出來，再擴散到網絡上，引發了一場似乎說不清道不明的網絡狂歡。

“學霸也挨打了”

漫畫中的小女孩，胖乎乎的圓臉，兩頰點上緋紅，紅領巾佩戴整齊，面前堆著一摞書。母親則身穿藍裙，留齊耳短發，她側身彎腰面對女兒，笑容和藹可親。

黃博楷小時候的課本，到處可見這樣的插圖。小女孩面色紅潤，頭上扎兩個羊角小辮，是好學生的代表。她們被家長們拿來做標桿，“不厭其煩地讓你向她學習。” 黃博楷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但畫完第二格后，“九零”后作者黃博楷筆鋒急轉，漫畫的第三格，本應得到表揚的女兒，被母親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就是覺得小女孩愛學習，可能跟她的造型一樣很假，里面有自己對教育的一些感想吧。”黃博楷這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黃博楷的同學王辰看到漫畫后笑得幾乎停不下來。她用手機把作品拍下來，發在新浪微博上。王辰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小女孩挨打后的表情。作為學美術的學生，王辰和她的多數同學小時候都不太愛學習，經常挨批。小女孩挨打后委屈和憤恨的表情，讓他們覺得好笑又解氣。

這一巴掌扇得毫無頭腦。但它奇異地戳中了當下這個時代人們的心理：反傳統邏輯、反完美主義。引人懷舊的圖像和無厘頭的劇情糅合在一起，形成巨大反差。它最后引發的網絡狂歡，讓黃博楷自己也覺得非常意外。他至今也沒明白，一幅為畢業作品而作的漫畫，“到底為什么讓大家這么感興趣。”

這幅漫畫最開始在網上小范圍轉載，小女孩被冠以一個新名詞：“學霸”。在“七零”“八零”和“九零”后幾代的成長經驗中，“學霸”的存在讓人情緒復雜。

“哈哈，學霸也挨打了！”這是很多人最初跟帖的評論。很快，就有人告訴王辰，有人在微博上發了這幅漫畫，但把漫畫下面作者名字的首字母簽名“HBK”抹去了，這條微博的轉發量是2萬。第二天，王辰找他溝通，建議他轉發注明原作者。對方把微博刪了。但黃博楷很高興，轉發量達到2萬，說明這幅漫畫的確“很有意思。”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創作“找對方向了。”

“病毒性”流傳

但事情的發展遠超作者黃博楷的預料。從第二天開始，網絡上開始到處是對這幅漫畫的轉發和改編。他密切關注自己這幅作品的“走向”。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暇追蹤。

12月4日，晚上10點。網友“影志”的一個微信群里，朋友們正在討論一組“12星座版”組圖，原型正是黃博楷這幅漫畫。“影志”看到后忍不住“拍桌狂笑”，他分析，吸引自己的正是漫畫中“懷舊復古的感覺加現代感的解讀”。

作為豆瓣資深網友，“影志”敏銳地意識到，這樣的圖片內容生成活動，更適合豆瓣網。“豆友”年輕人居多，“創造力和想象力應該更豐富。”他順手建了一個線上活動。

此時，這則漫畫通過微博和微信的發酵，“已經很火了”。豆瓣線上活動創建的瞬間，馬上就有人點擊“參加”。發起者“影志”當時就預感，這個活動“可能會火”。他回憶，當晚就有500多人參加活動，并且大多數人“都發了圖片”。

第二天，參加人數迅速增至一千多。有“豆友”通過豆郵發給了“影志”一個圖片自動生成器，便于大家改編圖片。“影志”將他放到了活動介紹里。

而此時的新浪微博社區運營部，正看著由黃博楷的同學王辰發起的一條不起眼的微博，逐漸“成了一個網絡熱門話題”。這意味著運營部總監董文俊和他同事們的“順勢助推”獲得成功。

早在12月3日下午，這則漫畫已經進入新浪微博社區小時榜。有人對圖像和文字進行編輯轉發，當晚，它進入了“24小時榜”。董文俊和他的同事決定“順勢助推”，助推對象是“九零后”等對漫畫感興趣的用戶，還有漫畫師。“他們是漫畫相關的群體，并且也有圖片和內容進行改編的能力。”董文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此外還有一些活躍度高、“具有屬性”的公共賬號。

根據12個星座各自不同的性格，網友在黃博楷原作的基礎上進行了第一波大改編。其中處女座的改編版是這樣：媽媽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后，女兒捂著臉說，“媽媽你懂的”。媽媽于是又狠狠扇了女兒一個耳光。此時，小女孩端坐桌前，兩腮紅腫，嘴角兩側淌著血，但表情笑逐顏開：“總算對稱了。”

至此，新浪微博、微信、豆瓣等各網絡渠道合力，不知不覺中互相助推，完成了一場由一巴掌引起的網絡狂歡。

“想不到我的畫被P成這樣”

黃博楷今年大三，正為明年的畢業創作做準備。他說自己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非常“嚴肅認真”的創作，居然會引來一場“莫名其妙的狂歡”。

作為美院油畫專業的學生，黃博楷從專業的角度解讀小時候課本里熟悉的圖像，并且也對“文革”宣傳圖像有著興趣，他認為二者看起來“都很虛假，但又都好像是真的”。

畫完漫畫后，黃博楷又帶著一本正經又揶揄的心情，在前兩格漫畫下分別寫下：“學習了一天，媽媽帶你去公園玩啊！”“不，媽媽，我喜歡學習。”瘦長的楷體，醒目的大紅色，它們看起來很像“文革”時期隨處可見的宣傳標語。這更加深了漫畫的荒誕意味。

12月3日的時候，黃博楷和他的同學王辰等人，激動地看到“網上很多地方都在發這個漫畫”。至此，黃博楷的心情都還算不錯，4日下午，他甚至還轉發了一條改編版畫作的微博，評論道“想不到我的畫被P成這樣，哈哈哈”。

直到后來五花八門改編版本的出現。漫畫不知被誰起了個便于傳播的名字：《媽媽再打我一次》。到了5日，在圖片生成器出現，傳播達到高潮。新浪微博社區運營部運營總監董文俊分析，此時參與的人，多數是因為“不想錯過話題”。因為錯過一個熱門話題，就意味著失去社交中的談資，董文俊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而此時的黃博楷發現，網絡狂歡已經不可控，與自己的原作“完全沒什么關系了”。

母親這一巴掌引來狂歡的同時，也并非毫無爭議。到了后來各式各樣的改編版，人們的關注點已經迅速轉移，很少有人再去關注原作。在一些版本里，小女孩被翻來覆去地扇耳光。黑色幽默和暴力被反復改編運用至新的劇情里，借此發泄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積累的情緒。

董文俊也情緒復雜地發現，在新浪微博關于熱門話題的檢測中，關于女童摔嬰案和《媽媽再打我一次》的排行起起落落。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網友，既憤慨地關注摔嬰案，又轉發這則充滿暴力和黑色幽默的漫畫。

對于一些網友的引申解讀，黃博楷覺得很委屈。他發了一條微博，“這個畫是在畫畢業創作時畫的，是看了小學課本的插圖和文革宣傳畫以后結合我自己想的情節畫出來的，是在紙上畫的水彩，字是我手寫的，沒有出成書，網上改的圖不是我的想法，‘媽媽再打我一次也不是我起的名……”

發完這段話后，黃博楷告訴自己，以后盡量不要關注這件事情。他拒絕了一些視頻類媒體的采訪要求，盡管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些東西“可能為自己帶來好處”。董文俊也聯系過他，但他的態度淡然得讓人吃驚。

這位21歲的油畫專業學生，話不多，性格內斂，不愛跟風，喜歡的東西也偏嚴肅。“網上的熱點很快就過去了，炒得再熱跟我也沒什么關系，”黃博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盡力平靜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