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陽

王芳

四年了，每次上QQ，我都會習慣性地瞄一眼小唐的簽名，希望看到一點點變化。然而沒有，還是它——“我的太陽”，仿佛他從來沒有過心情的起落。甚至于根本就沒上過網，那年輕活潑的生命，是老僧脫了塵入了定。如果不是每逢年節與重大事件他如期而至的短信，或者我給他發一句話過去。他立即便能有熱情洋溢的回復，我真不相信。那個灰黑色圖標的后面，一直坐著這個旺盛的青年。

小唐是個工科男，卻無比熱愛藝術和哲學，他把這歸結為我的“功勞”。

九年前，我調入一所省示范高中，接手高二，教一文一理。高二是學生思想最動蕩的時期，文理分科后，孩子們重新組合了班級，帶著對各自老師和同學的懷念，他們用挑剔的目光審視著新的一切。而我。那年25歲，從教四年，只教了一年高中。可以想象。青澀的上課方式和與學生相處的態度，讓我在學生中是頗受爭議的。

理科班男生很調皮，有一個體育生，瘦高個子，常常坐著睡覺。我說了句，馬也是站著能睡的。他竟立馬沖出教室繞著操場跑個不停。引起全校轟動：文科班呢，有一個男生，總是上課好幾分鐘后才慢騰騰地從后門懶洋洋打個報告進來，我笑著問，咦，怎么在后門打報告呢？他就猛地一拳，將后門打出了一個洞。

對此，我束手無策，常常沮喪得悄悄抹眼淚。

就是在這樣的艱難中，小唐出現了。小唐個子不高，身材敦實，臉方方正正，有一種健壯的白凈。他上課極認真，因此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顯得格外光亮：他說話很快。邊說還邊眨眼，有時候眨得很快。讓人簡直能感受到他那敏捷多變的思維：他又總是面帶著笑，給人一種無來由的喜感，課間我聽學生們叫他“胖子”，感到很奇怪，他并不胖呀。也許只是因為喜歡笑，笑得像彌勒佛，引人聯想？他上課總是很積極地配合答題，課堂氣氛很快就被他帶動了，而且看上去他人緣很好，因為只要他開始說話，全班都會安靜下來，大家都很給他面子。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小唐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也不知道他是學校團總支副書記，更不知道他的成績極好，是學校考清華北大的苗子。我記了他的名字，去看他的作文和周記，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的欣喜！雖然他潦草的字跡讓人看起來感覺很費力，而且他的語言因追求古典詩的意象美而難免晦澀難懂，但是，正是這種不懂，讓你反而被他所營造的意境所吸引，心中生出許多詩情來。其中有一篇散文詩《斷章》，寫黃鶴樓和龍套角色，說那不見的黃鶴即是迷失的人心，而龍套是每一個人從出生到死的全部，我至今仍能清晰記得那種深奧之下的蒼涼，那全然不像一個高中生的文字。

我很欣然地在全班朗讀他的文字，并向《散文詩》雜志社推薦。可惜稿子在三審時被打了下來，當我滿懷歉意地告訴小唐這一消息時，他憨厚地一笑，說。其實。文章又豈是發表可以證明的呢？

從此我們做了朋友，雖然交談不多，卻是很知心的那種。我很無奈地告訴他，若是不練好字。不把文章寫明了，在高考中很難拿到高分。可是，把語句寫明了的小唐，文字里還能保有那份靈性么？所以就還是順其自然吧！

在小唐的帶領下，理科班的另兩個準清華生都開始很喜歡聽我的課，寫起文章來，更是勁頭十足。那年學校做了一個大變革，將年級前三十名挑出來組成一個班，取名A班，小唐自然在其列。有一天我喊“上課”，發現小唐和其他兩人的位子空了。心里竟然有點空落。但他們去接受更優化的資源，接受更有利的培養，于他們而言，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一天，兩天，一周，沒有小唐的課堂，少了思想的交鋒之樂，也再難見頭腦之風暴，自然失去了往日的靈動。

然而，一周之后，小唐的位子，居然又滿了！那個敦實的身影，那雙清亮的眼睛，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我佯裝鎮靜，問道，怎么又回來了？他的回答令我今生難忘——沒有了王老師的語文課堂，真是索然寡味啊，所以我寧愿選擇回到這里，考不上清華也不后悔呀！那時我竟沒有想見的欣喜，相反。更多的是擔憂：我為什么不是教的數學物理這些更有把握拿分的科目呢？至少，我的努力會更有成效，我更能對得起他的信任與托付呀！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小唐和他的同學繞著學校操場散步，正好在假山邊遇上我，大家邀我一起。聊天，說往事。有人取笑小唐在高中延續三年的戀愛，也有人說他上課放屁令人無法忍受，更有人說小唐私下里做的驚世駭俗的事，比如偶爾也會翻圍墻出去玩會兒電游，他還美其名曰“放松”……這與平素嚴肅且嚴謹的小唐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反而使我更欣賞，豐富的人，豐富的青春。才有種種豐富的感受，才能激蕩起生命底層最絢麗的色彩吧？！

后來就是分別了。小唐因分數不夠沒有進入清華。便報了湖南大學，對電氣的研究一直是他的夢想。再后來，小唐上大二了，回學校看望老師。英語楊老師感嘆，寒門學子能有他這般陽光開朗無拘無束的，真是罕見！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小唐的父母都已下崗，高中時他連葷菜都吃得很少，楊老師見他困窘，贈過他一次錢，但后來的，他都拒絕了。

小唐再一次讓我驚訝，當然，更多的，是慚愧。作為他最信任的老師，與他共處兩年，我竟然不知道他如此困難，也從來沒有在經濟上給予他任何幫助！那天他買了兩支雪糕，我們坐在學校操場吃著雪糕聊了很久。我依然清晰記得他說起自己的父親，有故作輕描淡寫的怨意。我心里一震，原來困窘家庭里的孩子，對于父親，都有著相同的情結！那么我與小唐，竟是在某處不謀而合了！

此后小唐每次放假來看我。便都是來給我修電器，冰箱、飲水機、洗衣機……他拆開又裝上，整整一天都圍著那堆破銅爛鐵研究，沉浸其中，如癡如醉。我在一旁看他，總想。將來，他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讀研后的小唐，實習過一些地方。最后，在華為電子扎根。暑假，小唐又來看我。他原本是要來與我談《毛澤東全集》閱讀感受的，卻告訴我一個消息：他要去非洲了，公可總部的一個計劃，而他，主動請纓充當先鋒。這個消息著實讓我大吃一驚，放棄國內優厚的待遇和穩定安逸的生活，去異國他鄉，本就令人意外，更何況是非洲！我問小唐，你為什么要去呢？要知道，一去四五年，不能找到女朋友，不能看到家人，不能回到家鄉，甚至于可能因為戰爭而客死他鄉。你做好了思想準備么？

小唐以他炯亮的目光和一貫的笑顏告訴我，他做好了一切準備。一切，意味著承擔。他要去那個蚊子很多，疾病很多，槍炮很多，蔬菜很少，糧食很少，肥沃的土壤很少的地方，建設那里。誰說人一出生就一定得建設家鄉？我們只要把靈魂安在更需要我們的土地上！讓我們精神的太陽，照徹黯淡無光之處。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信念。從高中到現在，生活給他的一切，他不都是用這樣的信念支撐著自己去承受去承擔的么？

“我的太陽”，一如尼采。一如梵高。一如海子，當太陽是一個人的信念時，整個世界瞬間明亮！那么。燃燒的宿命，便使他只能如此穩定地光亮下去了！作為老師的我，已經遠遠地落在了小唐的后面。當我想起他時，或者，他恒定的笑靨，也能給我以太陽的力量！

如此想來，所謂的師生一場，也是前世的宿緣，今生在茫茫人海里相遇了，交集了，然后又朝各自的方向奔去。或者，老師更像一條射線的端點，而孩子們，則是無數條射向遙遠生活深處的線，這竟然也與太陽有某種偶合，算是小唐給我的另一點安慰吧。

愿小唐的光。在非洲大地上，掃去黑暗，帶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