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忽略過多少，孤獨憂傷的棋子

慕光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時，高考成績距離專科分數線差了8分，剛達到省城一所兩年制的中專學校的錄取分數線。開學報到那天，我認識的第一個同學是與我同屬一個地級市的老鄉寧岳。當天，我和他成了上下鋪的兄弟，而老鄉這層關系讓我們很自然地走得比其他同學更近。

當然，我們更是最親密的“棋壇對手”。

我腦袋不靈光，沒考上大學，可是有一項愛好卻水平不差——象棋。寧岳也不差，他也從小就喜歡象棋。

開學后一個月內，我戰勝了全班所有會下象棋的同學。除了寧岳。我們倆可謂棋逢對手。

每到周末，吃完晚飯，我和寧岳便沉浸在象棋大戰之中。

只是，寧岳擺棋子很慢。每次我都是兩手齊上陣，可他卻只用右手擺棋。我經常催促他，可他從來也沒改過這個習慣。

下到高興處，我會說：“哈哈，這盤你輸了，我用兩個手指頭都能贏你。”我故意只用兩個手指頭夾起棋子，其余三個手指夸張地展開，在空中轉一圈后，盤旋著落下，將死他。

可是，寧岳從來不這樣說，也不會像我那樣做出夸張的動作。不管什么時候，他都只用有手下棋。他的左手好像總是握著，不過那時我根本沒有在意。

兩年里，很多個白天和夜晚，我們倆都是這樣度過。我把他看做我最好的同學、朋友、老鄉，當然，也是最親密的對手。

可是寧岳卻不，他似乎只認定我是他的“對手”。比如每次去食堂吃飯，他好像并不太愿意和我一起搭伴結伙。即便一起走到食堂，打完飯后，我也經常找不到他。

平時上課，他喜歡早早地去教室占座位，可是他從來不會主動為我在他旁邊占一個。而且。他一直都是坐在教室左側靠窗的位置。

課余活動，他只是在場外看著大家打球，我主動拉他進場一起玩，他卻從來“不給面子”……

畢業離校前一天的早晨。我早早地醒了，閉著眼，想著明天的分離。這時，我聽見寧岳打來水開始洗臉——他一直都比我起得早。我睜開眼睛，想和寧岳說話，卻看到寧岳正在洗臉的雙手——那雙手，展現給我20歲的人生經歷里最讓我震驚和悲傷的一幕：寧岳的左手，有我不忍細看的殘疾。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聲音顫抖地問他：“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寧岳正在洗臉的雙手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后。他一邊繼續洗臉一邊說：“小時候，出意外了……”

8歲的時候，寧岳家里修房子。無人照看的寧岳獨自跑到院中玩耍，卻不小心被雜物絆倒，左手觸到了正在飛轉的電鋸……醒來時，他永遠失去了左手大拇指的一半和其余全部的四根手指。

那個8歲的孩子，那個也曾經和我一樣用雙手擺棋子的孩子。一天里，一瞬間，世界從此改變。

不幸并沒有結束。寧岳的母親沉浸在巨大的刺激和無盡的自責與悲痛中，不久便精神失常了。幾個月后，在村口的公路上，她遭遇了車禍。永遠地離去……

寧岳平靜地講完。于是，在分別前的最后一天，兩年里。關于寧岳的一切，有了答案。

他不愿被人發現左手的缺陷，所以他的左手總是握著，或者放在兜里：他不想撞到那些可能異樣的目光，所以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獨坐，一個人散步；他懷念因深愛他而逝去的母親，所以他不多的笑容里總藏著憂傷

但愿。與我下象棋的時候，他能沉浸其中，忘掉這一切傷痛。

可是，他真能忘掉嗎？

那個早晨。我想放聲大哭。

我不會把敏感、自卑、不能勇敢面對現實等等這樣的詞句用在寧岳身上。當身體遭遇殘缺，當生命遭遇永別。他的青春年少里，刻著他痛到深處的孤獨和悲傷。

只是，我無法原諒自己。

兩年里，我自以為是寧岳最好的朋友和最親密的老鄉。可是，朝夕相處，近在咫尺，我竟然不知道寧岳有傷！

我曾經給自己找了千萬個理由，試圖解釋我兩年里的那份忽視：他的左手攥起來，就像正常的手一樣，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他經常把左手放在兜里；他，有時會用書本把左手有意遮蓋起來；下棋以外，他盡量避免和我多在一起……

可是，哪一個理由，能夠讓我自己說服自己？哪一個理由，能讓我坦然地面對這樣的事實：朝夕相處，我的不在意看不出他深深的在意：近在咫尺，我的不經世事感受不到他深重的思慮！

如今，多少年過去了，我時常問自己：在你走過的每一段或青澀或成熟的歲月里，在那些一去不返的或珍貴或平常的日子里，你真正了解和珍視了陪伴你走過每一段生命旅程的那個人、那些人嗎？

你有多少次，忽略過多少孤獨和憂傷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