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rticle_徐 濤
一連幾天,我在夜里總夢到奶奶和二叔,以及曠野里那兩座孤零零的墳墓。
奶奶一生共養育了三個兒子:父親、二叔、三叔。父親和三叔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只有二叔是國家人員——在一家供電所上班,是村里名副其實的“商品糧”,二叔成了全家人的驕傲。村里誰家的線路壞了,都叫二叔來修,因為村里那位農村電工的技術實在不如二叔。每逢二叔下班,鄰里鄉親的總愛到他家去玩,喝酒、吸煙、打牌,他家成了村民娛樂的去處。我小的時候也常去,有時還可以得到糖果、瓜子之類的零食。
二叔52歲時得了肝癌,奶奶那年83歲,二叔是在那年冬天走的,那天呼嘯的西北風狠狠地刮著,天空一連下了幾天冷雨,后來又飄了兩天雪花,是老天對二叔英年早逝的嘆惋,還是對二叔的挽留?送二叔的那天人們是踏著路上的冰渣泥濘的雪水的,抬著棺木的幾條壯漢,腳下一跐一滑的,很不好走,走到村口時前面的人滑倒了,棺木重重地摔在泥水里。有人說這是對逝者的大不敬,他的靈魂在天堂將不得安息,三叔忙著燒紙,默默地祈禱。人們好不容易把二叔送到墓地,圓了墳才離去,空蕩蕩的曠野上凸起一座孤墳。
晚上,親友們一個個都走了,奶奶雙手捂著臉低低地抽泣著,鼓動著鼻翼一翕一張,渾濁的淚水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透過粗糙的手指縫流下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奶奶這么悲傷過,一家人圍著奶奶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好。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奶奶說要到墳地看看二叔,夜里他一個人冷,孤單害怕??赏饷姹煅┑氐?,漆黑一片,道路泥濘,對一個小腳老人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一家人都勸她不讓去,或明天再去,可她執意已決,非去不可。最后,由我背著奶奶,二哥提著供品,父親打著燈,淺一腳深一腳地向二叔的墳地走去。呼嘯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刮著臉,奶奶在我背上很輕,很安靜,就像我小時候趴在她背上一樣。
風大,焚燒的冥鈔剛點著,呼一下子吹散熄滅了,稀疏的鞭炮聲在無邊的黑夜里孤寂而低沉,奶奶喃喃地絮說著,像是在叮囑一個出遠門的孩子,可二叔走了,永遠地走了,他還能聽到一位老母親對他的囑托嗎?
二叔走后,年邁的奶奶常常在夜里喊著二叔的乳名自語,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倆人在竊竊私語,仿佛二叔就在她眼前似的。奶奶稀疏的白發一綹一綹地脫落,飯量漸少,有時像丟了魂一樣呆呆發愣,可一有人談論起二叔,她的眼睛就靈光閃現,似乎她就二叔這么一孩子。

我知道這是一個老母親對一個老兒子的愛,無論母親年紀多大,可愛總是清晰鮮活的,這愛就像地層下的泉水汩汩地流著,流到九泉的地下,即使是陰陽兩隔,也隔不斷涓涓母愛。人世間的母愛就像陽光那樣燦爛、溫暖、永恒、博大、圣潔,無論自己的孩子是生死還是離別,是年輕還是老邁,是幸福還是痛苦,母愛永遠都是不褪色的陽光,永遠都那么溫暖!
可現在這種愛變成了一種緬懷、一種追思、一種無休止的痛,在折磨著老人。
奶奶終究還是走了,在一個冬天的夜里喊著二叔的名字去找二叔去了。奶奶臨終前只有一個要求:死后一定埋在二叔的墳旁,“因為你二叔他一個人太孤單寂寞,有我伴著他就不害怕了?!边@或許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最后一次關照吧。奶奶帶著永恒的母愛去了另一個世界。
空曠的原野上又多了一個墳,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就像一個母親馱著兒子走在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