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櫻


這是一個有些離奇的夜晚。窗外的月光很好,可室內看似和諧的兩個人,其中一個的心竟是暗暗的,和窗外的良辰美景毫不搭調。
蘇霜霜窩在身邊,睡得踏實,失眠的是邱冬。
蘇霜霜今晚如烈焰一般,剛洗過澡的身體濕濕地貼上來,她的嘴唇有點涼,泛起他皮膚上一簇一簇的火花。
他的身體被她惹得已經做好了蓄勢待發的準備,她卻不肯就范,微涼的手指從他的嘴唇一直滑到他的腳趾。無論走到哪一步,都有令人戰栗的驚喜,她竟讓他覺得新鮮無比。
爛漫一夜,本該是歡愉后的滿足,邱冬卻開始不踏實起來。她帶給他的新奇和陌生,使他翻來覆去地想到白天發生的事情。
白天,他們去新開業的商城逛,擁擠的電梯里遇到一個女人,隔著人群便沖著蘇霜霜喊:“蘇慧珊,真是你啊,這些年,怎么一點兒你的消息都沒有?”
邱冬開始并未意識到什么,是妻子瞬間冒汗的手心和緊張的表情讓他心生疑惑。他轉頭去看那個女人,對方也在一臉好奇地打量他,再看蘇霜霜,她將頭歪向另一邊,仿佛她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婦人。
還沒到他們要去的樓層,電梯一停,蘇霜霜就領著他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整個下午,蘇霜霜腳步遲疑,情緒低落,后來推說自己不舒服,兩人便回了家。
邱冬表面上沒什么,可蘇霜霜的心緒不寧卻惹來了他不安的猜測。
邱冬其實有一肚子問題,結婚時,妻子的曾用名里填寫著蘇慧珊,她說小時候用過,覺得土氣就改掉了。他沒覺得怎樣,她的小半生他都未曾參與,一個名字的改變,再簡單不過。
他想著過往種種,那些曾經在生活中泛起過漣漪的,一閃而過的疑問,如今如雨后春筍一般不斷地冒出來:
她從沒有回過她的老家,幾千里的距離是她的借口;她和家人極少往來,結婚兩年也不過是他們婚禮的時候她的爸媽來過,平日里惟一的聯系就是她偶爾寄錢回去;她很少提她的過去,他沒有看到過她以前的照片,相遇之前的一切,幾近空白。
邱冬其實是滿足的,娶了蘇霜霜這兩年,他一直覺得幸福,惟一的遺憾,便是他偶有不踏實。
他連這個城市的白領都算不上,薪金比蘇霜霜低幾千塊,遠在農村的家人生病買房甚至連買農具也會來找他,而這些蘇霜霜從來沒有嫌棄過。
他喜歡她的賢惠、懂事、知書達理,喜歡她愛心滿滿地去孤兒院做義工的樣子。
她幾乎沒發過脾氣,對他和他的生活無比包容和依賴,他喜歡這種好,可是這好如此完美,常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煙火的味道淡了些,仿佛這幸福與甜美是借來的,不知何時就會還回去。
他有時候會問她:你喜歡我什么?她說:我喜歡你這個人啊。再細問,她回:我喜歡你踏實生活的樣子,永遠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清醒勁兒。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可再問便是矯情了。
就是這個夜晚,邱冬的心里生了魔,絲絲往事連成線,在他心里密密麻麻地結成了一個網。他想解開它,那么迫切地想了解身邊睡著的這個女人。
這個世界并沒有什么秘密能躲得過一顆探尋真相的心。
一萬塊的費用,一星期的時間,蘇霜霜所有的過往都擺在了他的面前。從黃昏讀到夜晚,他讀到了未曾了解的她的那段歲月,他曾經遺憾的關于她生命的空缺全部填補上了。回家的時候,已是深夜,他走在這城市的街道上,心已恢復平靜。
蘇霜霜的人生并無太多絢麗,按部就班地升學、戀愛,像諸多女子一樣,惟一的一段波折是在五年前。
那時她22歲,刻薄、無知、歇斯底里,出現在一檔電視調解欄目里,聲嘶力竭地控訴一個男人的背棄。而那個男人,從她上大學就霸占著她的青春,卻不肯給她婚姻之名。
他在觀眾面前絮叨她的種種不好,說她懶惰、尖酸、多疑、心胸狹窄。他們在節目里吵著,互相揭對方的傷疤,種種不堪。
她恨極了想沖過去扇那人的巴掌,卻被工作人員攔住,她跳著腳地罵,哭著喊著,卻還是妄想著要結婚或者要賠償。
邱冬從未見過那樣的蘇霜霜,那個被推到生活懸崖邊的、因為絕望無助而灰暗卑劣的女子,叫做蘇慧珊。
從蘇慧珊到蘇霜霜,五年,這個女人走了一段多么艱難的路,才成了今日模樣。邱冬有些遺憾,卻莫名其妙地踏實了,他的心仿佛在一瞬間被注入些什么又撤去些什么。他終于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他的妻子終于成了他可以俯視的、接近的女人。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邱冬會想起蘇霜霜的過去,有同情有心疼還有感嘆。她那時還是太年輕吧,看不懂制片人的心思,那些決絕的表現,放大的陰暗,為節目的特效添了彩。
可她真是一個勇敢的女子,在經歷那樣的傷害之后,還保持了陽光生活重新去愛的能力。他時常想,她要把功夫練到第幾層,才可以絕前塵棄舊事如此凜冽地重新開始。
邱冬到底是個理智的男人,他越來越覺得日子變得熨帖了。婚姻生活里,他已經找到他最好的平衡點,蘇霜霜的這一段過往,讓他以往的那些小忐忑小糾結都煙消云散了。
蘇霜霜打來電話的時候,邱冬正忙得不可開交,他升職了,要搬去新的辦公室。
她跑來幫忙,她說他們剛買的新車還有三天就到了。他說:好啊,等車來了,我帶你自駕游,走遠些。她說:還有啊,我們是否該要個孩子了?
他的手順著她的脖頸滑下去,壞笑:現在要,好不好?她嗔著他的壞,躲開他的手。煙火生活,安穩妥帖。
不料,那竟是最后的安詳了,他來回搬著東西,想到那摞資料時急匆匆地跑回來時,她已經看完了。
舉著那個文件袋,她說:你調查我?發出來的聲音冷、硬,像是被人攥住喉嚨硬生生擠出來的。她是想鎮定一些的,但話還沒說完,淚就奔出來了。他嚇壞了,撲過來想抱她,他以為她會拒絕,就用了很大的力氣,她卻絲毫沒反抗,他像是抱住了一個冰人。
他拉著她的手回家,她不反抗地跟著。他買的飯,她都聽話地吃了,甚至乖乖地洗了澡去睡覺。
他不知道她的心,從空曠到悲傷再到絕望,一個晚上,揉碎了,拼起來,再揉碎,那些白紙黑字的東西竟有著如此的力量。那些她努力塵封起來的過往齷齪地在她面前蹦跳,她躲不過去,眼看著它們一下一下地戳進她的心里。
邱冬試圖溫暖她。夜很黑,所有的燈都暗著,他看不清她的臉。他的舌頭毫無章法地探進她嘴里,觸到的只是她冰冷的牙齒。
他摩挲著她身體,卻像是掠過干燥的沙漠,他有眼淚流出來,落在她的眼睛上、唇上、身體上。他想打開她,她是干澀的,他不管,除了要她,他找不到任何通向她的道路。
還是有最后的高潮到來,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趴在她的身上,充滿了恐懼。
蘇霜霜的聲音冷得像冰,她說:離吧。
邱冬惶惶的,下床、穿鞋、開燈,每一個動作都有些夸張,他的心里是鐵馬冰河的亂。他說:我是愛你的,我能理解你的過去,保護你的現在,相信你的未來,這些不夠嗎?蘇霜霜那邊沒有一點兒回聲,屋子里靜得只剩下鐘擺的聲音,一下,一下,響得人心里發慌。
他到天明才睡著,這一夜,他說了很多,他以往的不踏實;他知道這事情之后的心疼和糾結;還有他如今的安穩和長久相伴的渴望。
蘇霜霜說:睡吧。他聽到她語氣里的那一點軟,淚一下子就涌上來了。他確定他是愛她的,比他想象得更愛。
他睡醒的時候,蘇霜霜已經不在了,桌上是一份離婚協議書,她說:你逼得我,只有離開。
如今,邱冬才覺得這城市真大,大得他找不到她。單位、公園,等他奔到車站的時候,蘇霜霜乘坐的火車還有五分鐘就開了。
他遠遠地看到她,撥開人群奔過去,她站在那兒不動。邱冬伸手過去的時候,她攥住了他的中指,試圖把他的結婚戒指摘下來。他想收回手去,竟做不到,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捏著他的中指。他意識到她的意圖時,那么大的男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立時就哭了。
他沒能攔住她,她說:給我時間,我需要復原。她曾經是一只毛毛蟲,在變成蝴蝶之前,孤單地在繭里經過抵死的掙扎。所有的苦痛,只有她自己懂得。破繭而出之后,她選擇了遺忘,武裝了最美的衣裳,卻被他狠心地剝下去。
她檢票進站,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她是恨他的吧,她做了那么多,走了那么遠,無非是想要一段新的人生,他本可以成全的,偏是吝嗇。
可是,他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他是多想陪她走這一段路,一段最遙遠的路程,來到以前出發的地方。
但愿,她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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