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昏鴉
簡陋出租房的浴室鏡子前,我的面色頹敗如灰,我想我可能就這樣落魄下去,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我一個人在這座遠離家鄉的城市漂泊了兩年,也和多數年輕人一樣,夢想過買一棟大房子,娶一個漂亮姑娘,把山里的父母接過來住。但現實對于我們這些蟻族是殘酷的,房價高漲,好工作不易找,看不到希望,連享受片刻的家庭溫情都成了很奢侈的事。
我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挨家挨戶敲開門推銷一種電子儀器,底薪和成功率都少得可憐。在網吧看電視劇《當幸福來敲門》時,我不爭氣地流下了淚水。
業余時間除了用最小的花費上上網,我惟一的消遣就是在長途汽車站、火車站附近轉轉。在那樣的地方你常常會發現有人比你更窮苦,更勞碌,心情就會莫名好一點。
那個可憐的老頭就是這樣被我發現的,他有時蜷在車站冰冷的長椅上睡覺、有時撿垃圾箱里被人扔掉的剩盒飯吃。
他身上永遠是一件裹滿灰塵污漬的舊棉襖,頭發還未白但又臟又亂。看得出他不超過六十歲,但身形已有點佝僂,灰黑色的臉上布滿了胡茬和皺紋。
社會上的可憐人太多了,我從老頭身邊走過時,臉上也掛著那種司空見慣的冷漠和麻木。
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一個叫《真情追蹤》的節目。說的是有一家人,他們的父親意外走失了,找了一年音訊全無,八十歲的奶奶整天以淚洗面。他們希望有知情的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只要能幫他們找到父親,哪怕是以傾家蕩產做報酬都在所不惜。
令我激動的是,節目右下角放出的生活照正是我見過的老頭!再結合他們描述的年齡、身高、親人離家出走時的穿著,都與老頭相差無幾。
我試著撥通了節目里留下的電話號碼,對方說,小兄弟,如果你找到的那個人真的是我爸,我家至少答謝你10萬塊!我一時興奮得渾身發抖,血液直往上涌——這等于中了彩票啊!
有了這筆錢,我可以開個小店做點生意,順便找個老板娘,也可以報個高級培訓班,買輛車,或者交個房子的首付……總之,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在想這10萬元的用途,那種感覺,就好像它已實實在在地躺在了我的口袋里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車站找到老頭。他說話帶著濃重而含糊的鄉音,我幾乎很難聽懂,還好他能大致明白我連說帶比劃的意思。
我把他接到出租屋里,燒了熱水給他洗臉洗頭,到樓下飯館端了小炒上來請他吃。我指望著他見到親人能多幫我說幾句好話,說不定我能拿到更高的酬金。
但我沒想到,所有的事情會朝著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老頭安詳地坐在床沿上,他瞇起眼來抽煙,顯然為這莫名得到的舒適感到滿足。
門鈴響了,幾個人涌進來,老的少的,臉上表情或焦慮、或急迫、或欣喜,他們應該是老頭的親人。還有一個扛攝像機的大哥,他是電視臺的記者,跟來做追蹤報道。
有人眼眶里含著熱淚,拉著老頭的手問長問短。老頭有點緊張,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咕噥出一句誰都聽不懂的方言。
“這是搞錯了吧?面相確實很像,但口音不對啊。還有,你們看,手背上也沒有那顆痣……”一個中年婦女說。
氣氛有點尷尬,所有人的笑容都凝結在半空,我滿懷熱望的心一下子被澆到冰點,一時不知該怎么收場。但攝像機黑幽幽的鏡頭還在真實地捕捉眼前這一幕,套用本山大叔小品里的一句話,這哪叫現場直播,這叫現場直憋啊!
這時攝影記者問我:“白忙活一場,沒拿到酬金有什么感想?”現在電視臺就是喜歡以撕開赤裸裸的人性作為噱頭。
想到全國的那么多觀眾都可能會在電視里看到我,如果我馬上勢利地轉換成不高興的臉色,一定會被人嘲笑:看,那小子,自以為撿了金磚,誰知道撲了空?
還好我反應過來,繼續咧開嘴,笑得有點虛:“沒關系,我本來也是想看到他們家人團聚,拿不拿酬金無所謂,再說老人在外面流浪也很可憐……就算他們不認他,我也愿意養他……我一個人在外地,身邊沒有親人,我可以把他當成我自己的爸爸一樣照顧……”
“請問你現在收入如何,有能力收留和贍養老人嗎?”
鏡頭明顯晃了一下我簡陋的出租屋,我被什么刺痛了,漲紅臉大聲說:“雖然我一個月只拿幾百塊,工作不穩定,隨時可能沒飯碗,但是想照顧和孝敬老人的心情是不分窮富的!我至少比那些富得冒油卻不愿管父母的人強!”
我說那些話的初衷本來是想維護自己的自尊,但說著說著自己都有點被自己唬住了。一個僅僅中專畢業的農村小伙,在城市里被人歧視慣了,現在站出來替窮人喊一嗓子,覺得特別痛快。
就是這一嗓子,卻為我的生活帶來了轉機。
電視臺如實播報了我的表現,各種媒體的采訪也紛至沓來。這件事引發了一場關于“尊老敬老”、“怎樣幫助城市流浪者”的大討論,我竟然成了“寧愿餓肚子也要收留流浪老人”的高尚道德楷模。
記者們用盡各種辦法誘導我說出了我生活里的種種艱難,再對比我“曾經堅持不懈的暗地里幫助過無數老人、現在更無私助養了一位老人”,添油加醋地寫成各種感人的報道。
甚至一些企業家們也被“感動”了,紛紛表示要幫助我,讓我能更好地實現敬老助老的愿望,也盡一盡他們為社會獻一份愛心的本分。有兩家企業一共為我捐助了8萬元的生活補助,還有一家企業為我提供了一份月收入2800元的穩定工作。當然,他們公司的名稱也光榮地出現在了新聞報道中。
到了年底,政府還為我頒發了本市的藍印戶口簿。這種針對杰出外來打工者才有的、每年僅有20個名額的戶口遷移政策,竟然輕松地落到了我的頭上。
這一切簡直像做夢一樣!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善有善報”吧。
我和老頭真正住到了一起,我們換了大一點的出租屋,生活條件一步步好轉。我現在簡直把他當祖先一樣供著了,因為有了他,我才有了這些福運。
真是好運不斷,我在單位用心學習,努力工作,漸漸熟悉了業務。與此同時,我還收獲了一份愛情——同公司的漂亮姑娘蔣小嵐看上了我。
蔣小嵐是小城市出身,打扮還算洋氣,最重要的是她天生麗質,漂亮的臉蛋和讓人流鼻血的身段,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她性格開朗,直言在那么多追求自己的人中能看上我,正是看中了我的“光輝”品質。
愛情來的時候總是會把人的頭腦沖昏,我和蔣小嵐約會,牽手,親吻,最終滾上了床。看著她裸露的柔軟山脈與盆地,我們兩個人共同化成了一灘水,那感覺太美好了。我發誓一定要娶蔣小嵐,一輩子好好對她,讓這樣的幸福永遠留在身邊。
很快,蔣小嵐搬來和我同居。年輕人的激情總是揮霍不盡,我怎么要她也要不夠。
蔣小嵐是被我領養老頭的事打動的,但真正天長日久地相處下來,矛盾便出現了。
先是我們在家做愛時,蔣小嵐不敢喊出聲,我也盡量小心翼翼地不讓床板發出太大的聲響。蔣小嵐埋怨說,這也太憋屈了。我說,你就忍忍吧,大爺就住在隔壁,上年紀的人受不了這刺激。
天氣漸熱,蔣小嵐在家也不方便穿太裸露的睡衣,仍然要文胸安全褲全套上陣。為了攢買房的錢,我們不怎么舍得開空調,晚上睡覺只能忍受關著門的炎熱,心情和天氣一樣煩躁。
老頭有支氣管炎,吃飯時偶爾會咳口痰,吐在客廳的垃圾桶里。蔣小嵐就說,您能不能吐到廁所?她私下和我說她惡心得簡直不能再和他同桌。
還有其他的生活習慣,比如老頭不講衛生、老頭鞋很臭、老頭有一次錯用蔣小嵐洗臉的毛巾擦手、老頭愛吃大蒜不愛刷牙……總之,可供蔣小嵐嘮叨的不能忍受的細節越來越多。
我說,剛談戀愛那會兒,你不也覺得我做這事很光榮嗎?
蔣小嵐說,做好事是一回事,過日子是另外一回事。你想想,他又不是咱親爹,你真能養他一輩子?媒體那也是三分鐘熱度,萬一他將來有個病有個災,你還真指望有人一直捐助你?再說了,就算是你親爹我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住,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愿意跟老人同住的?
我承認蔣小嵐說的不無道理,我也渴望能和蔣小嵐暢快淋漓地做愛,放A片的時候不用再關門關掉音箱,在家談笑的時候肆無忌憚地說一些挑逗的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太過蓬勃的激情渴望有自由發展的空間。
但我現在的工作、收入都是因收養老頭才得來的,如果把他趕走,這一切可能都會化為烏有。而且我將掉入輿論的深淵,成為虛假偽善的惡人,那么,我永遠也別想再在這個城市立足了。
蔣小嵐開始不愿意在家吃飯,我也常常借口加班陪她在外面吃。有一天又是我例行的“加班日”,蔣小嵐臨時被姐妹約去,我只得提前回來。
打開房門的那一幕,令我尷尬極了:老頭竟然正興致盎然地看著我們平時在家看的A片。他褲腰帶解開了,手放在私處,隨著里面嗯嗯啊啊的聲浪面紅耳赤地動作著。猛然抬頭看見我,就手忙腳亂地找開關……
這場尷尬徹底澆滅了我對老頭的耐心,我現在一心想的就是怎么甩掉他。
老頭似乎也覺得那天的行為不妥,一連幾天都格外溫順,謹小慎微,甚至有點刻意討好我們。我還是和平常一樣禮貌地對他,就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老頭也終于放松神經,又像以前一樣逍遙起來。他每天的規律是早餐后看看電視,睡完午覺后在小區附近散散步。
那天,我讓他幫忙到隔了小區幾個路口的翠微路,到“117號”的干洗店找小芳拿干洗的衣服。我塞了300塊干洗費給他,看得出老頭因為自己受到重用而感到高興。
然而當他找過去,“117號”卻是一家招牌曖昧的小發廊,也有叫小芳的女孩,她熱情地招呼他進屋,上樓,開始脫衣服。老頭知道好像哪里錯了,但他顯然被眼前的香艷場景鎮住了,身體不由自主地發軟,一把抱住了小芳……
正在這時,警察來了……
據說光著腿的老頭當時抖得就像一片秋風中的殘葉,看似成熟的小芳竟然只有16歲。老頭因涉嫌嫖奸幼女被刑拘。
老頭的被捕重新引起了媒體的關注,面對鏡頭,我痛心疾首,跪在地上掩住臉……
回想起一年前我的那次下跪,是當著媒體對老頭說:干爸,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干兒子。雖然我年紀還輕,但一定會承擔起照顧你的責任!對比從前,此情此景竟是絕妙的諷刺!
老頭就這樣離開了我的生活,他將會在監獄里度過幾年的時光。在媒體新一輪的“關注老年人心理健康、性健康”的報道過后,整個事件徹底從我的生命里平息。
我依然待在原單位,通過自學,拿到了大專文憑,薪水也小漲了一些。偶爾,我會到監獄里去探望他,他更加蒼老了,眼神里寫滿了絕望。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
兩年后,我和蔣小嵐付了新房的首付,搬進新家結婚了。我的事業與家庭都蒸蒸日上,生活里處處充滿陽光,只是沒有人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個永遠的痛。
包括蔣小嵐,沒有人知道我放在內心角落里的秘密,我是故意把“171號”的干洗店說成“117號”的。我早知道“117號”是個小發廊,我還知道那家發廊容留未成年少女賣淫,我在暗地里看見老頭進去后就用公話通知了警察……
我想繼續擁有老頭為我帶來的一切,我想與蔣小嵐長相廝守,那么就只有用這樣的方式,能讓他離開……
老頭離去后,我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我所在的公司因為金融危機破產了,而蔣小嵐在發現我并沒有多大的能力后,也跟我離婚了。生活仿佛一個輪回,我又重新回到了原點,做最底層的工作,吃最粗糙的飯菜。
那個被我陷害了的老人,您在監獄還好嗎?(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