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鳥之愛：一眼就是一輩子

杜岳

殷勤求愛

紅嘴相思鳥羽毛鮮艷亮麗，叫聲清雅悅耳，是動物園里很受歡迎的觀賞鳥。

紅嘴相思鳥之所以受到人們的青睞，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雌鳥和雄鳥一旦結(jié)為伉儷，便成雙成對，形影不離。

每當落日黃昏，性喜水浴的紅嘴相思鳥便會比翼齊飛地來到水池旁。一鳥側(cè)首凝立，另一鳥用紅瑪瑙似的嘴喙啄起一串串晶瑩的水珠，深情地為伴侶梳理羽毛。

這相親相愛的情景真讓人羨慕，因此，常有人用玲瓏可愛的紅嘴相思鳥作為結(jié)婚的吉祥禮物送給新人。

觀察發(fā)現(xiàn)，紅嘴相思鳥求愛的程序和其他鳥大同小異。雄鳥先用悠揚動聽的嗓子大唱特唱情歌，繼而跳起優(yōu)美的求偶舞蹈，讓雌鳥墜入情網(wǎng)。

所不同的是，大部分種類的雄鳥一旦求偶成功，交配期一過，雌鳥開始孵卵抱窩，雄鳥思想就開小差，或者說見異思遷，不辭而別，找其他雌鳥去了。

研究顯示，畫眉科中絕大多數(shù)種類的雄鳥，都是如此德性。但雄紅嘴相思鳥卻忠誠地廝守在雌鳥身邊，與雌鳥共同承擔起養(yǎng)育后代的重擔。夫妻常常能白頭偕老，除非一方發(fā)生意外。

紅嘴相思鳥也屬于畫眉科，從解剖學(xué)上說，同科動物，不僅生理特征有相似之處，行為方式也應(yīng)相近。但為何在愛情關(guān)上，雄紅嘴相思鳥與同科異族的其他雄鳥差異那么大呢？

我細致地考察圓通山動物園剛剛購進的那籠紅嘴相思鳥，希望能找到鮮為人知的正確答案。

五月，杜鵑花開，紅嘴相思鳥受體內(nèi)生物鐘的指示，進入了繁殖期。雄紅嘴相思鳥活躍起來，紛紛尋找自己中意的雌鳥，啁啾鳴叫。

一只綠腳桿雌鳥停棲在一根樹枝上，立刻就有一只黃胸毛雄鳥跳到它面前，張開嘴“唧唧呦呦”地叫了起來。

綠腳桿雌鳥卻好像并不怎么在意，照樣慢條斯理地梳理自己的羽毛。黃胸毛雄鳥越叫越響亮，越唱越起勁，一串串鳴叫聲猶如玉珠落盤撕錦裂帛般在枝葉間裊繞。

奇怪的是，綠腳桿雌鳥并沒發(fā)出熱情的鳴叫予以回報。我以為綠腳桿雌鳥是相不中黃胸毛雄鳥，所以反應(yīng)冷淡。

可我再往四周一看，樹上有七八只雄鳥都在向各自選中的雌鳥傾吐情愫，然而這些雌鳥仿佛都聾了似的，無動于衷，不可能每一只雌鳥都嫌棄求愛者的啊！

那只黃胸毛雄鳥叫得愈發(fā)賣力，氣沉丹田，音調(diào)婉轉(zhuǎn)高亢，看得出來是發(fā)自肺腑的傾訴。唉，就是鐵石心腸的雌鳥，也應(yīng)該被打動啊！可是，綠腳桿雌鳥卻仍扭著頭，做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黃胸毛雄鳥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長串顫音，翅膀瑟瑟發(fā)抖，整個身體趴在樹枝上，大張著嘴，真令人擔心它會叫著叫著噴出一口鮮血來氣絕身亡。

這時，綠腳桿雌鳥才漫不經(jīng)心地把臉轉(zhuǎn)向黃胸毛雄鳥，“唧兒——”應(yīng)叫了一聲，那神態(tài)仿佛在說：看你叫得實在太可憐了，好吧，就答應(yīng)與你交個朋友。

或許，這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愛情的考驗，與雌性搭搭架子，看對方是不是真的愛它愛到了心里。

黃胸毛雄鳥興奮極了，一會兒飛到東，替綠腳桿雌鳥啄順被風吹亂的羽毛；一會兒跳倒西，尖尖的嘴喙摩挲綠腳桿雌鳥柔軟的脖頸，呢喃耳語，訴說心曲。但綠腳桿雌鳥卻矜持得像個女王，昂著頭，偏轉(zhuǎn)臉，懶懶地鳴叫著。

我推測，它是在說：光有精神的，沒有物質(zhì)的，算什么戀愛呀？

艱難考驗

黃胸毛雄鳥歪著腦袋凝思了片刻，一掠翅膀飛到食槽那兒，叼來一條皮蟲，殷勤地送到綠腳桿雌鳥的嘴邊。

綠腳桿雌鳥突然松開全身羽毛，身體微蹲，大張著嘴，一副雛鳥待哺狀。

黃胸毛雄鳥將皮蟲喂進綠腳桿雌鳥的嘴里，綠腳桿雌鳥仍“嗷嗷”叫著，饑餓難忍，還沒吃飽呢！

于是，黃胸毛雄鳥再度飛離樹枝覓食來喂。喂了七八遭食，綠腳桿仍是嗷嗷待哺狀。

我驚疑一只體長才十五厘米的小鳥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胃口？再細心觀察，哦，趁著黃胸毛雄鳥轉(zhuǎn)身之際，綠腳桿雌鳥脖子一伸，將剛剛咽進去的皮蟲又吐了出來，扔下樹去。

這只刁鉆的雌鳥，肚子根本就不餓，它是在搞惡作劇，戲弄對方啊。可憐的黃胸毛雄鳥被蒙在鼓里，一趟又一趟地辛勤覓食，供綠腳桿雌鳥糟蹋。

起初，我懷疑綠腳桿雌鳥是個變態(tài)分子，有虐待狂傾向。可我將視線移到其他正在戀愛過程的紅嘴相思鳥身上，卻發(fā)現(xiàn)情況大同小異，幾乎所有的雌鳥都在捉弄候補新郎。

或許，該換個角度審視綠腳桿雌鳥將食物偷偷吐掉的反常行為。它是在考驗對方的忠貞，是否有足夠的耐心，是否有充沛的體力，是否有吃苦耐勞的精神。

它做出一副雛鳥待哺的姿勢，其實是生活的預(yù)演，將來小寶貝孵化出來后，一大半口糧，全靠雄鳥不辭勞苦地覓取。

假如它不幸找到一只懶惰的雄鳥，或者找到一個覓食能力低下的丈夫，或者選中一個只顧自己不顧孩子的自私鬼，它辛辛苦苦孵化出來的心肝寶貝就有可能餓死。

這是雌性的謹慎細致，這是母性的體察入微，這是災(zāi)難的預(yù)防和幸福的投保，這是難言苦衷催化的生存智慧。

黃胸毛雄鳥來回覓食近三十來次，綠腳桿雌鳥這才收緊蓬松的羽毛，做出勉強吃飽了的樣子來，將這場考驗畫上了句號。

黃胸毛雄鳥雖然已累得雙翅松弛尾羽低垂，但表情欣然，喜滋滋地靠攏去。

哦，情也訴了，食也喂了，要精神有精神，要物質(zhì)有物質(zhì)，該喜結(jié)良緣了吧？豈料綠腳桿雌鳥還不肯罷休，顛顛地跳到一根樹丫上，點頭如啄米。

黃胸毛雄鳥在樹丫中央那個凹坑里不停地轉(zhuǎn)著圈，一副仔細打量的神態(tài)。

一會兒，它閃動著翅膀飛到地上，撿起一根小樹枝，飛回樹丫，嘴喙反反復(fù)復(fù)地啄咬小樹枝。磨蹭了好長時間，才將小樹枝擺放到凹坑里去。

我明白了，它是在根據(jù)綠腳桿雌鳥的旨意，建筑鳥巢。它反反復(fù)復(fù)啄咬那根小樹枝，是在用唾液當黏合劑，將小樹枝粘牢在凹坑里。

幸福的家庭當然要有一個舒適的窩！

對嬌小玲瓏的紅嘴相思鳥來說，筑巢是一項耗時費力的龐大工程。黃胸毛雄鳥從下午一直忙到暮靄低垂，才將半圈凹坑用樹枝圍好，就好像才搭起半間屋的架子。

房架豎起來后，還要鋪地壘墻，事情還多著呢。黃胸毛雄鳥快累趴下了，蹲在尚未完工的巢內(nèi)，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值得一提的是，在黃胸毛雄鳥筑巢的過程中，綠腳桿雌鳥什么也不做，停棲在枝頭，悠閑地梳理羽毛。

我有點遺憾，如果綠腳桿雌鳥能幫一把的話，不僅筑巢的進度會加快一倍，在齊心協(xié)力的勞動中，還能增進感情。夫妻共同建造愛情香巢，比翼雙飛白頭偕老嘛。

可惜，雌紅嘴相思鳥不懂得這一點。

委曲求全

第二天早晨九點鐘，我又來到鳥籠前觀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樹丫那個凹坑已用細樹枝團團圈了起來，昨天傍晚才搭了一半的房架已全部完工了。

顯然，黃胸毛雄鳥天麻麻亮就起來干活了，真算得上是個起早貪黑的勞動模范。

我很快在一群忙碌的雄鳥里找到黃胸毛雄鳥，只見它羽毛凌亂，面容憔悴。在管理人員事先堆放在方籠角隅的稻草里翻揀合適的建筑材料，把稻草運回樹丫后，又到小水池邊銜來濕泥巴，糊在細樹枝上。

也許是覺得稻草不夠美觀，也許是想留下顯眼的標記，也許是鳥類筑巢傳統(tǒng)的工藝要求，糊了幾次稻草泥巴后，它反轉(zhuǎn)腦袋，從身上拔下一片片鳥羽，用唾液潤濕后，粘到巢壁上。隨即又向稻草堆滑翔而去，真可謂嘔心瀝血，任勞任怨。

這時，在小水池邊沐完早浴的綠腳桿雌鳥飛回樹丫，將嘴喙伸向巢去，我以為它要幫忙把巢壁糊平些。豈不知它用力拔下黃胸毛雄鳥剛剛粘上去的一圈稻草，頭一揚，扔下樹去。

我替黃胸毛雄鳥憤憤不平，你也實在太過分了嘛！面對沉重的勞役，你不去幫忙，倒也算了，不同情不心疼不憐憫不說，還暗中拆臺。難道嫌你的伴侶累得不夠，這不是在雪上加霜嗎？你的心腸也忒狠毒了啊！

黃胸毛雄鳥平均運來兩次建筑材料，就要被綠腳桿雌鳥偷偷浪費掉一半。毫無疑問，筑巢的工程將擴大一倍，時間將拉長一倍，黃胸毛雄鳥所要耗費的力氣也將增加一倍。

到了下午三點多鐘，那只鳥巢才完成一半。我計算了一下，要是綠腳桿雌鳥不搗亂的話，現(xiàn)在新鳥巢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

黃胸毛雄鳥實在沒力氣再飛運建筑材料了，軟綿綿地趴在樹枝上喘息。過了一會兒，它扭頭東張西望，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猜想，是在尋找不需要它如此服苦役蓋建鳥巢的雌鳥嗎？如果有這樣的雌鳥的話，我敢打賭，它肯定會下決心感情跳槽的。

人都想活得輕松些，更何況鳥呢？可它尋覓的眼光在那些雌鳥們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找不到可以廉價追求的目標，只好傷心地把眼睛閉了起來。

幾乎所有的雌鳥都在讓雄鳥們忙進忙出地筑巢，對黃胸毛雄鳥來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所有雌鳥一個價，愛買不買，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

要是它感情跳槽的話，它必須得從頭來，唱情歌要唱出血來，喂食要喂得虛脫，累死累活地筑巢也絕無豁免的可能。與其這樣，倒不如咬咬牙把剩下的半只鳥巢弄完來得省事。黃胸毛雄鳥打消了要離去的念頭，休息了一會兒，又抖擻精神銜來稻草和泥巴繼續(xù)蓋建鳥巢。

突然間，我腦子里靈光一閃，悟出了綠腳桿雌鳥暗中破壞尚未完工的鳥巢，來加重黃胸毛雄鳥負擔這一有悖情理行為背后所隱藏著的生存意義了。

如果把繁殖視為一項風險投資的話，雌性和雄性作為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雙方的投資比率是極不相稱的。以紅嘴相思鳥為例，雌鳥要產(chǎn)卵、抱窩、哺育雛鳥，而雄鳥除了授精行為外，沒有任何麻煩和負擔。

也就是說，在這項投資活動中，雌鳥占的比重極大，雄鳥占的比重極小，但投資所獲的回報——生下的雛鳥身上，卻各占雙親百分之五十的遺傳基因。一方投資多，一方投資少，最后卻利益相等，好處均分，這顯然有失公平。

問題還不在這里。更嚴峻的事實是，投資大的風險也大，投資小的風險也小；投資大了責任心就重，投資小了責任心就輕。所以大千世界數(shù)以萬計的動物中，很少有不顧孩子死活離家出走的母親，卻比比皆是交配完了就遠走高飛的父親。

惟有忠貞

對雄性動物來說，既然自己所投的資本那么少，那就根本沒必要重視。有了利潤——后代平安長大，是它的造化，萬一虧本——后代不幸夭折，對它來說也沒有多少損失。付出是那么的少，得來是那么的容易，它怎么會去珍惜？

如果它傻乎乎地守候在一個特定的雌性身邊，陪著這個雌性共同度過漫長而又艱難的育幼過程，它就可能失去許多其他的投資機會，這是很不劃算的事。按照投資規(guī)律，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原則，它必然得隴望蜀，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到處尋花問柳。

某些雌性動物，自己有能力照顧好幼崽，如雌虎、雌貓、雌狗，大概也不在乎配偶是否愿意陪伴在自己身邊；某些動物，幼稚態(tài)極短，幾乎一生下來就能獨立生活，不需要花費更多的心血去哺養(yǎng)，如馬、牛、鱷、龜?shù)龋菩曰蛟S就因此不去苛求雄性是否對自己忠誠。

可對紅嘴相思鳥來說，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一窩要孵五六枚卵，如果沒有雄鳥幫襯，光靠雌鳥是很難喂飽這么多張嗷嗷待哺的嘴的，更何況還要抵御各種各樣的敵害。

統(tǒng)計數(shù)字表明，雙親紅嘴相思鳥家庭雛鳥的存活率是單親家庭的二十倍。因此，對雌紅嘴相思鳥來說，要想規(guī)避繁殖的投資風險，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尋找一只愿意長久待在自己身邊的雄鳥。

雌鳥的需求和雄鳥的秉性，顯然是有矛盾的。

動物沒有良心可言，也不能指望提高覺悟什么的。惟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加重雄鳥在繁殖上的投資比重，讓它無法等閑視之。

綠腳桿雌鳥所做的一切，包括讓對方唱情歌唱啞嗓子、把對方獻殷勤送進嘴的食物吐掉、暗中搗亂增加對方筑巢的難度等等，其實就是要對方追加投資，讓雙方的投資對等。

平衡的投資比重，才有等量的風險意識，才有一致的責任感，才能形成風雨同舟的堅強紐帶。既然這個投資行為所獲的利潤各得百分之五十，那么雙方各投一半資金，這要求應(yīng)該說是合理的。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第三天早晨，黃胸毛雄鳥總算大功告成，把鳥巢建了起來。新鳥巢堅固漂亮，內(nèi)壁鋪了一層柔軟的羽毛，綠腳桿雌鳥在里面孵卵，一定非常舒適愜意。

黃胸毛雄鳥為這只鳥巢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身體明顯瘦了一圈。背上和大腿外側(cè)絨羽凋零，眼睛也因為勞累過度而布滿血絲，真是累脫了一層皮啊！

有情鳥終成眷屬，過了一段時間，綠腳桿開始抱窩了。從抱窩到雛鳥成熟，約三四個月的時間。

這期間，雌鳥全身心投入育幼視野，無暇顧及其他，不再和雄鳥纏綿溫存。因此，許多鳥類的雄性往往就是在這個時候背叛感情離家出走的。

但我發(fā)現(xiàn)，黃胸毛雄鳥仍忠誠地陪伴在綠腳桿雌鳥身邊，銜來食物殷勤地送到妻子的嘴里。沒有任何因生活的枯燥乏味而產(chǎn)生厭倦的情緒，也沒有任何想要離妻再娶的跡象。

有一次，黃胸毛雄鳥站在枝頭。突然，一只腹羽金黃、年輕漂亮的雌鳥飛落到離它兩公尺遠的一根橫桿上。

它活潑的眼睛凝望著黃胸毛雄鳥，“呦兒、呦兒”，嘴里發(fā)出輕曼的鳴叫，還抖動翅膀，用一種搔首弄姿的優(yōu)美動作梳理自己的羽毛。

顯然，這是一種含蓄的勾引，對生性風流的雄鳥來說，是一種很難抵御的誘惑。然而，黃胸毛雄鳥只是對它欣賞了一眼，就扭轉(zhuǎn)身子跳到自己的巢里去了。

我想，黃胸毛雄鳥對這只年輕美麗的雌鳥不可能一點也不動心的。可它一想到將要經(jīng)歷折磨身心的愛情考驗，還要無數(shù)次地銜著食物去獻殷勤，更可怕的是免不了累掉半條命去筑一只新鳥巢時，那興趣便大打折扣，熱情迅速消退，勇氣便煙消云散。

無論如何它也舍不得離開曾經(jīng)付出了很大心血的家啊！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雄紅嘴相思鳥情篤意深長時間陪伴在雌鳥身邊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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