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下行李,我就迫不及待地進衛生間沖洗自己。徹夜飛行的疲憊,也沖抵不了我血液中越來越蓬勃的興奮。剛披上浴衣,門鈴就響了,比計算得還要精準。我撲到貓眼上,先不急著開門,只是貪婪地看著那一頭的長生。
長生——我從少女時代就認識的人,我的第一個男人,我每一年都飛越太平洋來幽會的情人。
來不及再想了,我幾乎能聽得到長生那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擰開門把,我就已經在他的懷抱中了。世界陡然變得很狹小,只有他年復一年強健得讓我吃驚的身體對我的碾壓。
在某一個時刻,我睜開眼,看到長生那張扭曲的面孔上正是我所擔心的表情——憤恨。我的心猛地一沉。
認識長生那一年,我19歲,他18歲。
在電梯里相遇的時候,我們并未意識到彼此的身份。我只覺得他穿牛仔褲的樣子異常好看,而長生后來告訴我,他迷惑于我臉上那種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
電梯停下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是我新家的裝修工。本來這樣的發現足以讓我們止步于各自的世界,可我卻忘不了長生牛仔褲下健壯的雙腿和對我說話時害羞而溫暖的眼睛。
正值大學暑假,我就三天兩頭地找借口往新家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長生對我是怎樣由逃避到放棄抵抗。終于,當我在墻紙的掩護下小心地摸索著他的手的時候,他反手抓住了我。
這一切當然都瞞著我的父母。他倆一個是正教授,一個是副教授,絕不會允許我與家里的水電工茍茍且且。
但長生,他并不是普通的水電工,也許只有我才會這樣堅持。他有好聞的體味,蜜色光滑的肌膚,還會背辛棄疾的詞。如果不是高考前他的父親突然病逝,此刻他應該和我一樣,在大學校園里讀書。
我心里還有隱藏得更深的秘密。年幼時,我被忙碌的父母丟給奶奶,在老家的小城里長大。印像中除了奶奶,惟一關心我的只有小學的語文老師。然后,在一個黃昏,當我如往常一樣坐在老師的膝上,讓老師急切地在我身上摸索的時候,宿舍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我被父母匆匆地接回他們所在的城市。漸漸地,我明白了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明白了那些摸索和喘息代表了什么。
我不露聲色,在倍加小心地監視著我的父母面前,成功扮演了一個無憂無慮的陽光少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回憶讓我每時每刻都在作嘔,我無法再親近任何一個男人。
直到遇見長生。
19歲生日的那一天,在剛剛完成裝修的新家里,我決定將自己放心地交給長生,他會比我自己更加小心地呵護我。在他的百般溫柔下,我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而他自己卻因為隱忍而滿頭大汗。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從那以后我們便一發不可收拾,沉醉在彼此用身體制造的快樂中。
因為長生,我整個大學期間都沒有和其他男生交往。父母以為我不談戀愛是因為專心學業,所以也沒有特別擔心。
其實也有其他人追求我,但是我看到的,都是那些男生或男人眼底閃爍的欲望,那讓我害怕、惡心。
只有長生,他就像是另一個我,他的身體,就像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完全懂得如何讓我快樂,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是最安全的。
四年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我就要大學畢業了。還沒來得及考慮自己的前途,父母已經將我的前途和戀愛問題一并解決了。
那個周末我被父母叫回家,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大偉一家。他是交大的高材生,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我媽的同學。
一看這架勢我就明白了,這是一場相親,看得出大偉和他的父母都很滿意我。他的父母欣喜地打量著我,大偉則興奮地向我介紹著他已經拿到了獎學金的那所美國大學。
他就是我理想的結婚對像,從小,我的父母、我的圈子、我身邊的人都這樣告訴我,而我又不是那種會違背世俗的人。
我很快就與大偉訂婚了,訂婚宴設在香格里拉大酒店。觥籌交錯間,我突然看見長生站在包廂門口。我并不奇怪他是怎么找到這兒的,因為我事先告訴過他那晚是我的訂婚宴,我只是奇怪他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
我找了個機會溜出包廂,把長生拉到安全通道那兒。他沉默而憤恨地看著我,胸膛劇烈地起伏。我想一定是哪兒出錯了,我和長生之間不應該有憤怒,他一早就應該明白:我不可能嫁給他。
我是這樣想的,也這樣說了,長生眼睛里的火焰一下子就熄滅了。他看著我,突然間哭了,然后,他轉身走出了酒店。
我不想承認自己的心情不好是因為長生。但是,在他幾個星期都不來找我,也不接我的電話之后,我破釜沉舟地找到了他的工棚里。
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了秀。秀慌亂而熱情地招待我,酡紅色的臉頰上滿是女主人的神情。她對我沒有絲毫的敵意,在她看來,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完全不會威脅到她。
長生又和我在一起了,所不同的是他變得粗暴了很多,幾乎是帶著恨意擺弄著我。我默默地承受著,既快樂又痛苦。那時除了他我沒有過其他的男人,我身上每一處未知的地方都由他開墾。
我是在2007年4月登上去美國的飛機的,大偉和我已經注冊結婚,也替我辦好了陪讀簽證。我會一邊照顧大偉,一邊抽空讀一個碩士文憑。
等大偉博士畢業,找一份能夠支撐中產生活的工作,生幾個孩子,年年回來探親。這是我身邊很多人的標準生活。
我說過我從來不是個違背世俗的人,做個好女孩要簡單得多。其實我也曾經設想過其他的生活方式,但是只要想上一步,最多兩步,都不需要想第三步,那種壓力就會讓我焦慮得徹夜睡不著。
我無條件放棄任何的可能性。
在機場,我知道長生在某個角落里看著我。雖然他事先說過,他一定不會來送我,但我知道他肯定在的。
說來也奇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明明是他的女人,可自始至終卻執意要離開他。我不是說他不可愛,也不是說他不優秀,也不是說他不愿為了我去打拼,只是……
他們說,這里沒有階級。
我想連長生自己也不相信,不然他不會不開口挽留我的。
我大步向出關口走去,感覺長生那沉甸甸的目光就貼在我的背上,粘稠、悲苦,我擦掉眼淚,回頭給父母公婆最后一個燦爛的笑容。
大偉接我回宿舍的第一夜,我非常緊張。當然他不會期待我還是個處女,但我真的沒有被長生以外的男人碰過。
而眼前的這一個,是我的丈夫,對我擁有法定的權利。所以當大偉毫無技巧地沖撞著我時,雖然我腦子里想的是長生,卻還是盡量做出享受的表情。
很快我就有了第一個孩子,我不得不推遲自己的讀研計劃。生下孩子后,我帶著孩子回國坐月子。
幾個月后,我終于忍不住聯系了長生。
一年多沒見了,我已經成了一名少婦,而長生也已經和秀結婚了。但是,聽到我的召喚,他立刻就來了,就像我是他身體的主人,他也同樣是我身體的主人。
再和長生在一起,我才知道,和諧與不和諧能有多么大的差別。我的身體,在長生的指尖下,就像被按對了密碼的潘多拉魔盒,毫無遮掩地打開了。我們在酒店的大床上久久地糾纏在一起。
遮光窗簾忽略了白天黑夜,這世上其他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
從那以后,我每一年都找出各種理由飛回國內,又找出各種理由不住在家里。只為了,和長生幽會。
到今天我們已經認識12年了。我從19歲到31歲,他從18歲到30歲,幾乎是一個男人與女人最好的時光,我們一直是彼此不曝光的情人。
但我終究還是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到了我一直擔心的表情——憤恨。和在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消防通道里第一次出現在長生的臉上時一樣,但是又不太一樣。
那時,我還是以為整個世界都圍著自己轉的小公主,而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女人和母親了。
我懂得這種憤恨。
我用手撫平長生緊蹙的眉頭,湊到他的耳邊,溫柔地問他,你恨我,是嗎?
長生將臉埋進我的胸口,沉悶的聲音從那里傳出:你想多了。
他沒有承認,我知道他不會承認,因為他終究還是恨我。或者他恨的并不是我,而是其他一些什么。因為我和他,都不過是這個現實世界的犧牲品。
好了,我的故事,就先說到這兒吧。在加州明媚的陽光下,沒有人會猜得到,那個開動除草機,滿臉快樂的主婦,已經永遠和她此生真正想要的愛情擦身而過了。
是的,我還會找機會回國與長生幽會,我們還會熾烈地糾纏。我真正想要告訴長生的那句話,寫在我臥室的窗欞下,永遠不會被人覺察的地方:
我愛你,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