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我曾是個搖滾青年。
我留過長發,組過樂隊,還參加過選秀,可是后來有個二流藝人告訴我,一個像我這樣長相跟氣質都很平庸的男人如果到了三十歲還沒闖出什么名堂,那么最明智的選擇就是趕緊找個老婆。
回了家,進了一所職業高中,教了體育。我很喜歡那個學校,因為那里絕對是個養老的好去處。遠離鬧市,沒什么升學率的壓力,把球往學生堆里一扔就能回辦公室上網。
學生們除了打打球,談談戀愛,也沒什么過分的要求。但是胡娜不喜歡,她說,這個學校就是個垃圾場。
學校只有一間公共辦公室,我去的時候,已經擠不下一張桌子。廁所旁還有三間平房,一間是胡娜的辦公室、一間放雜物、一間是我的宿舍。
我把桌子安在胡娜的辦公室里,遭到了她的白眼。很顯然,她跟我一樣,都不喜歡被打擾。不一樣的是,她有幻聽,總聽到有人議論她。
其實沒上班之前,我就聽說過胡娜的大名,她參加過兩次選調考試,都是筆試第一,面試慘遭淘汰。她母親認定了其中有黑幕,天天到教育局跑,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她就成了個名人。
她母親還給她定了個調子,要嫁個官二代,退而求其次也要嫁個公務員,后來退了好幾回,嫁了個水利局的。
我沒有跟她說過話,害怕她會突然發病。她已經在吃藥了,臉上有點浮腫,刷了幾層粉,像一面很整潔而呆板的白墻。她還喜歡在頭上鑲一朵比她臉還大的金花,讓人總擔心她會撐不住一頭栽下來。
胡娜上淘寶很舍得花錢,每天都能收到包裹,都是些濃墨重彩的衣服,走馬燈似的刺激著我的視覺神經。我懷疑她的身體是極不敏感的,否則為什么人越來越胖,買的衣服尺碼卻越來越小。
只有晚上,我才會覺得自由。沒人搶電腦,也沒人亮瞎我的眼。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什么都不想做,我就翻遍CDEF盤,看能不能找到點別人的隱私。
終于發現了一部視頻,視頻上的女人,站在舞臺的鎂光燈下。穿一件大紅色的曳地長裙,盤一個發髻,身材浮凸有致,胸前一片雪白。唱的是一首民歌,聽不懂,但嗓子是極好的。
不得不承認,以前的胡娜,是帶著光的。
就在我唏噓感嘆之際,胡娜推開了門。帶著一貫的嫌惡,把我當成了一只闖入她地盤的蒼蠅。她說,你不要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網站,小心電腦中了毒。
為了證明我是在看健康的東西,我把顯示器扭向她的方向,她只看了一秒就調轉了頭,臉上有分明的凄涼。
我說,這么晚,你來學校干嗎?
這句話純粹出于禮節,沒打算讓她說得太詳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會錯了意,居然就那樣大喇喇地坐下來,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
她說,她在床上睡覺,她老公在廁所里不知跟哪個小狐貍精打電話。她就發了脾氣,可她老公矢口否認,堅持說她出現了幻聽。她就摔門而出,打車來了學校。
三分鐘就能說完的故事,卻被她說了半個小時。我本想建議她回娘家,又怕引出一個更加冗長的續集,只好不斷地打著呵欠,希望她能懂我的意思。
她果真懂了,很利落地結束了談話,小方,今晚能不能讓我睡你的房間?
那我呢?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
你睡辦公室。
胡娜本來是打算在辦公室糊弄一夜的,可見到了我,就覺得我比她更有資格。我是個男人,還是個胡須拉碴的男人,就算睡在雜物間里,也不會辱沒了我的形象。
十月的夜晚竟然如此寒冷,又沒被子,我斟酌了好久,才抖抖索索地鉆進了房間。胡娜彈簧一般坐了起來,明明是穿戴整齊,卻還用被子遮擋著胸前,臉上有一絲不掛似的氣惱和不可侵犯的凜然。我縮著脖子說,我冷,我睡地上。
她保持了很久的警惕松懈下來,睡覺這種事情真的很奇妙,無論是不是睡在一起,都比面對面站著更容易拉近距離。
她開始沒話找話,都是些顯赫的榮耀,例如,哪一年參加了省里的大合唱;哪一年拿了大獎;她的榮譽證書一個抽屜都裝不下;還有,當年追她的人有一個排那么多。
我不清楚一個排有多少人,但我相信她的話,因為當初視頻上的那個女人,配得上這一切。
等到她一個人的獨白難以支撐全場時,她說了一句,聊聊你吧。
我沒什么值得夸耀的,不過是在地鐵和夜市賣過唱,也發過視頻到網上,東施效顰地喝著啤酒抽著煙,撕心裂肺地吼兩嗓子。可我沒“旭日陽剛”那么好的命數,大概因為長得不像民工。
也許是“命數”這個詞,讓我們憐憫了彼此人生那點難以言說的尷尬。她說,你冷不冷?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冷。
那張床只有一米寬,裝不下兩個穿戴整齊的人。我的大半個身子都在床外,她的整個背都貼著墻。盡管腰僵到麻木,但還得裝得很坦蕩很輕松的樣子,閉著眼睛,幻想藍天白云。
后來,我偷偷地睜開了眼,發現她也在看我。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像一只貓。
我便把她從墻上撕了下來,壓在身下。她緊張得快要昏厥過去,身體僵硬了好一會兒,突然就軟了下來。
后來才知道,她不是緊張,是興奮,一年多沒有性生活,怎么可能不興奮?
有的時候,了解一個人需要由外而內,可有時候,卻恰恰相反。
我想我懂了胡娜,她覺得自己很優秀,配得上更好的環境,所以離群索居,決不妥協。就像穿著荷花和菱葉的屈原,卻被人當成了瘋子。可是那一天,她想通了,原來她也是個俗人,會猜忌,也會偷人。
胡娜妥協得非常不考究,她很快地回了家,不知是心中有愧還是獲得了平衡,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從那天開始,她摘了頭上的金花,落下了劉海,不抹很厚的粉,臉上就有了酒窩,眼睛里就有了暖意。
我們的關系一下子就回到了正軌,偶爾聊聊八卦,或者打打乒乓球。
她的乒乓球打得很臭,但這并不影響我的興致。她流了汗,就會脫去棉衣和圍巾,赤裸的脖子下是一方雪白的肌膚,像天空一樣明媚。
她總是撿球,俯下身子,露出山山水水的一角。發覺我在窺探,就會很正經地拽拽領口,卻遮不住。
我的床只熱鬧了一個晚上,就又恢復了原樣,但我還是覺得床上少了一個人,從而覺得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
胡娜再也沒有跟她老公吵過架了。
我見過她老公,30多歲,連個辦公室副主任也沒混到,可以想見人有多老實。我猜胡娜確實冤枉了他,否則怎么這么久都相安無事?
但世界就是這樣,當你知道一件事的時候,它已經發生過了,所以當下的人常常為過去的事情受罪,這就叫新聞。
胡娜的母親就是那種生活在歷史中的女人,腮幫子上撐出兩塊發達的咀嚼肌,顯得面目有點悲苦和猙獰。她一頭扎進了那間人滿為患的辦公室,大聲詢問胡娜的去向。
我正好在那里打牌,目睹著她哭訴的全過程,內容大致是胡娜有多命苦,出落得這般水靈,竟然就被囚在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丈夫還在外面搞三捻四,被當場抓了個現行。
胡娜出現在辦公室的時候,她的控訴正好達到了高潮,所以胡娜的老公從窗臺上跳下去之后的情節,就成了個懸案。辦公室鴉雀無聲,她母親抓住了她的衣袖,晴天霹靂般地說,離,堅決離!
很多天,胡娜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我沒有告訴胡娜我要辭職了,我的一個朋友想在北京開家酒吧,缺個人手。
就在我收拾鋪蓋的那天晚上,胡娜敲響了我的門。
她來得比上次早,大概是為了要避開路人,所以走得很快。滾熱的鼻息撲打著我的臉,似乎連天上那輪冷月都要融化掉。
我們只做過一次,就輕車熟路地剝光了對方。一切可以簡化的過程統統省略,就像惟恐太陽下一秒就會升起。其實夜還很長,再無法饜足的欲望,也足夠在摩擦中不斷升溫,沖破沸點,然后一點一點冷卻。
冷卻之后,她就摸我的臉,她說她高潮的時候又出現了幻聽,她聽到我對她說,我愛你。
我想了很久才告訴她,那不是幻聽,那是我心里的聲音。
我給她描繪了一幅藍圖,我們一起去北京,一起唱歌。她用她的美聲,我用我的搖滾,復刻一支中國版的nightwish樂隊,當然也可以放下身架去山寨“鳳凰傳奇”。就算混得再差,也能在酒吧里唱唱歌,兩個人一晚上掙的錢,比在這里渾渾噩噩一個禮拜都要多。
胡娜的眼里透著興奮,她說,好。
我說的每句話,她都說好,并且不停地追問,還有呢?
我竭盡了想象力,才模擬出了一段精彩而完整的人生,直到精疲力竭地睡著,還能依稀感覺到她在撫摸我的額頭。
醒來之后,天還沒亮,她卻已經走了。
床貼著的那面墻上,用手刮出了三個字,忘了我。
兩年后,為了在檔案上蓋個章子,我抽空回了趟學校。
我去的時候,剛好下課,看到樓下的一個女人在往辦公室走。頭上戴著金花,臉白得晃眼,五彩斑斕的衣裳,就像被人潑了一身的油漆。
她胖了很多,所以走得很慢,走了很長時間,才到了那間單獨的辦公室。我就站在離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可是,她沒有看到我。
據說她也沒有離婚,原來是什么樣子,現在還是什么樣子。她依然在吃藥,卻總是不見好,她的幻聽越來越嚴重,有時候走著走著,就笑了起來。
她為什么會笑,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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