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曼
該要怎么墮掉一個胎兒呢?
喝下摻了鉛的咖啡、磨成粉末的甲蟲?吞服水銀復合物,或是由水蛭、紅花、虻蟲合成的“破血藥”?滾下樓梯?以棒針或拉直的衣架戳刺?朝隆起的肚子開一槍?還是,殺掉自己?
兩年前我曾拿掉一個小孩,今天,我要拿掉第二個。
兩年前的那個,我叫它小雞心。小雞心是姚朗的,之所以要拿掉,是因為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不能讓個未出世的孩子捆住我們的手腳。
所以在姚朗的授意下,我用醫院里冰冷的設施殘忍地殺了他。姚朗是我的初戀,漫長的初戀,從十八歲到二十七歲,縱貫我全部的青春,簡直就是一輩子了。
而今天這個孩子,我不知道是誰的。
我和姚朗已經走到了末路,即使他沒有愛上別的女人,我想我們也注定要在通往天長地久的路上分崩離析的。試問,誰能忍受得了那樣無趣無味無聊無新意的婚姻生活?
可是,在后來那次為了彌補婚姻裂痕而實施的麗江七日游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錯了房間,上錯了一個男人的床。醒來后再回首卻已是百年身,在倉皇逃離后的第三個月,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而且百分百確定這個孩子不是姚朗的。
姚朗又來找我了,他跪在我面前聲淚俱下地說他離不開我,他和那個女人只是逢場作戲。盡管我哭哭罵罵、痛下詛咒、不吃不睡,做著一切表面應該做足的戲份,但我知道,如果我想讓自己的婚姻繼續茍延殘喘,我就必須得打掉這個孩子。
時間不老,故能逼死青春,熱情像微沸的滾水,在時間的監視底下燒個精光,焦干了。炭化的戀人還來不及知覺,就已經墮落成夫妻,在深夜的電視機前睡著。像飛機上的陌生人,同寢共食,共用一間廁所。醒來各看各的報紙,不必互道早安、不接吻,所以不急著刷牙。
我們倆個就是這樣,像兩具死尸,盡管婚姻生活暮色沉沉但又死死拉住對方不放手,就看誰先死在誰的前面。
是的,雖然我早已聞到愛情衰朽腐敗的氣味,但我仍想在這個早已枯萎的婚姻軀殼里壽終正寢地死去,不論這對我和姚朗而言是否公平。
李沉是姚朗的好哥們,三年前離婚,之后就再沒涉獵過婚姻,一個年屆三十卻仍然游走于脂粉堆里的花花公子。他英俊而輕佻,有著一張對女人向來甜膩油滑的嘴。這是一種無論哪個年齡段的女人都會愛上的男人,他的風流史足可寫成一部無底天書。
奇怪的是,平日與姚朗不怎么來往的他最近突然在我家里出入頻繁起來,看我的眼神也變得長久而奇怪,尤其自從他有一次像是無意中對我提起:上次你和姚朗去麗江玩,我也去了的,就住在你的隔壁……后,我的神經瞬間緊崩了。
他看上去英俊而悲哀,眼神里有明晃晃的憂愁。你是什么意思?我的聲音變了,一瞬間,我大約猜出了我腹中孩子的出處。
我要你留下這個孩子……他一字一句地說,眼中是從沒有過的肯定與執著。
我力圖不讓自己崩潰。是的,我必須非常小心,因為我赤裸得早已被剝去了羽毛,露出脆弱的皮膚,禁不起最輕微的傷害。
可回過神后,我仍然發現自己抖得厲害,我是被自己牙齒的碰撞弄醒的。低下頭,我看見一條空洞的影子,覆蓋著一種雕像般的、冬的靜止。我花了整整十分鐘的時間,才認出自己。
即使在最自憐自殘的時刻,我依然知道姚朗的可憐。
他殺氣騰騰地恐嚇自己的陰莖,或者低聲下氣地求它:求你,求你站起來,進入我的女人,證明我對她的愛情。他呼喚的已經不是情欲,而是,情欲的剩余。
然而姚朗比我幸運,他遇見的那個對他付出愛情。
面對妻子和情人,姚朗就是那個腳踏兩條船的劈腿族。不到最后一刻,不和任何一個說分手。他以年輕人的熱切,張大眼睛挺著陰莖漲滿欲望地愛著新的;同時對另一個,舊的那個,閉著眼睛軟著心腸抱得緊緊的,就像抱著一個心愛的小孩。
然而我跟他注定是要失敗的,因為我們還不夠蒼老到能夠將愛情安頓在無欲無求的親人之愛當中。
當一對愛人不再做愛,便只剩下兩種選擇:分手,或是無視對方繼續過下去。但是我不想,不想從愛情動物變成婚姻動物。不想。不想。
我不忍心讓一對夫妻——即便已失敗的夫妻,墮落成一對陌路人。我知道他是坦蕩蕩的,因為他對我已經不再勃起,安全衛生得就像個爺爺或小孩。
他覺得他自己欠我一次勃起、一次射精,欠我一個證明。證明他是以愛一個女人的方式在愛我,但是很遺憾,我對他已經不再有感覺。
該要怎么,對待一枚陰蒂呢?
首先,想象有一顆蛋,像一只剛脫殼的蛋、像一只剛脫胎的卵,滑滑地膩在這世界某個粗糙的表面,舍不得離開。蛋白裹著蛋黃,被一層透明的蛋膜護著。
想象一根或者幾根手指,舌頭、眼皮,或膝蓋;手腕、嘴唇,或臉頰;陰莖或陰囊、陰唇與乳房。各種器官與皮肉皆有資格,以任何方法取悅這顆蛋,惟獨絕對絕對不可以,扯裂了蛋膜……
李沉又來找我了。
美好的再見,好到很難不以上床來擺渡,渡到生命的另一階段。
這是我和李沉的第二次上床,我當著他的面脫下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從外套到內褲,毫無羞恥之心。
從始至終,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在他面前沒有絲毫心理阻礙地脫光了自己,就好像我們已做了好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樣。
我與他在高潮當中,發出啜泣般的呻吟,像一顆煮過頭的梨,黏在高溫當中,榨取撕聲裂肺的甜。
失去姚朗之后,我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因為我跟誰都不曾在一起過。但是這一次,這個人,跟其他人不一樣。
這是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感動,就像在火場的廢墟里,撿到青春期的相片或日記本。照片上的男孩女孩被黑煙熏得灰頭土臉,同時也會讓人被回憶熏得淚流不止。
李沉極力勸說我留下這個孩子,他告訴我他之所以和他的妻子離婚,就是因為他們一直都沒有生育。
結婚四年,他所有的努力在她身上都白費,他說她的子宮只是一個徒有其表的擺設;而她則惡毒地說他是一個沒有用的男人,他的精蟲只是些毫無意義的碳水化合物,這摧毀了他男人的尊嚴。
這種屈辱對于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所以這些年他活得委屈而窩囊。可現在,他終于找到了洗脫自己的鐵證了,我即將生下的孩子會證明他的清白和尊嚴。
哦,我淡淡地應了一聲,本來我想我是應該朝他臉上啐上一口的。我一直以為他這種近乎偏執的堅持是因為他對我懷著某種情愫,卻不料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
這場驚嚇,簡直就像某種藝術體驗、某種治療,治療比震驚晚一點到來。
我在月色的邊緣散步整夜,心不在焉地回到家門口。對著鏡中的自己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年紀,三十一歲。
不算老,也不算年輕了,卻還是沒學到教訓。人生再怎么脆弱,總容得下幾次不大不小的風險;身體再怎么怕痛,也容得下幾個傷口。
我應該如何對待這個孩子?
我想,驕傲如我,是絕不會犧牲自己的青春和肉體去為他人做什么人情棋子的。
報紙的奇聞異事版上,有吃玻璃的、嚼燈泡的、以煤渣做主食的鄉下人。還有一個喝瓦斯人,一次喝下五公升的瓦斯,再回吐,在自己嘴邊點火,還能把肉烤熟。
我讀著這些沒有照片也無憑無據的報道,想象牙齒咬碎燈泡的聲音和胃里分泌出的腐蝕性強酸。一張又一張鋼鐵般堅固的嘴,嚼食著不可吃的工業廢物。不可思議的胃,消化著那些不可消化的東西。
如同此刻,我吞下RU486,子宮用力收縮,用力、用力、用力地收縮,像垂死前最后的呼吸,痛死了。
原來這種事可以那么痛,我記得自己痛得撞墻捶地板,痛得忘記呼吸。失去語言,記起所有的臟話。耗費了比痛更大的忍耐,才能不打電話向旁人哭救。
血在盛大地流,像一場儀式,充滿著血腥味兒。孩子就這樣沒有了,就這么簡單。李沉對這個孩子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可我就這樣讓他的希望消失了,以一團污血的形式。
在孩子消失的那一瞬間有什么東西誕生了,誕生的不是壞死的胚尸,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墮過胎的、見過死胎的、全新的女人。
姚朗再次回來找我,依舊跪在地上,像條乞憐的狗。說實話,我對他已經全無感覺,但是我必須違心地再次接納他。因為除了他,我身邊還會有誰肯陪著我呢?
即使我已對這日復一日地溝油一樣的日子感到厭倦,但是我能逃到哪里呢?任何地方都以拒絕的姿態答復我。
老天是最惡毒的魔法師,他會讓你在經歷一些事后再次轉回到原地。是的,即便我們已經兩看相厭,也依然要以白頭偕老的可笑姿態過完這已然有些發霉的人生。
是的,有些事我是永遠都不會說的。
我不會說,在十年前,早在我看到李沉的第一眼我就已經愛上了他,無力自拔。之所以和姚朗走到一起,無非是可以通過他,會在第一時間得知李沉的所有信息。
在死灰一樣的日子里我遇見李沉,就像一個冷僻的字,遇見一個麻煩的字。擦出新的意義,碰出新的聲音,意外地喪失或者回到本意,走進一個詩句里。
是的,我想跟他一起,走進屬于我們的一首詩里,然后再怎么恐懼都要鼓起勇氣,離開那些晶瑩無垢的詩句,踏進被現實污染的時間,接受日常生活的侵襲。
雖然在那個階段,所謂的“我們”是個那么令人生疑的代名詞。
這數年間,他戀愛、結婚、情變,所有的人生變數都被我盡收眼底。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和他有交集吧,因為他從來都沒對我動過心思,對我的任何付出都視而不見。
我也是個如花的女人啊,我也有著嫵媚多情的青春啊,為什么他對我視若無睹?
于是,自從知道那次麗江之行也有他后,我處心積慮地設置了一個小小的陷阱。
半夜,我佯裝走錯了房間,上錯了床,只希望那次的床上歡愛能讓他對我徹底改觀。即使他只是單純迷戀上我的肉體也好,至少在今后我們還有著那么漫長的歲月可供改變。
姚朗的背叛與這么多年乏味的生活讓我對他早已死了心,只希望這次能在這個男人身上找到鮮嫩如花的新生。
但是我錯了,一個孩子,一個不應該誕生的孩子毀掉了這一切。
他不想讓我做他孩子的母親、他的妻,他只想讓我做一個代孕的工具,來證明他男人的尊嚴,或者只是一個向他前妻宣戰的戰利品。
這樣的人生和這樣的男人都不是我想要的,對著遙遠的夜空,我輕輕地“呸”了一口。
昏暗的街上飄起雨來,我看見了李沉站在我的樓下,那是一張被強風擦洗過的,風塵仆仆的臉。
我沉默地看著他,他的眼睛里很有內容,似乎已知道了什么,莫非他已經發現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默默地愛著他?
我走近他,與他發生了一個靜止不動的擁抱。時間干干凈凈,一切都懸止了。我跟他好像變回嬰兒,分不清誰在抱著誰。
那種擁抱不沾帶任何既存的情欲,反而,可以允許任何信息無拘無束地游離進皮膚里。
然后,我抽離擁抱,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愛情就是這樣難免,難免成為一場道德災難。
這大概就是我們的開始與結束吧。回過頭,我還要與姚朗繼續過那種發霉的生活,可那又能怎樣呢?我想這就是我的命吧,我向我的命運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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