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有一次在郵局寄書,碰見從前的一個同學。多年不見了,她說咱們倆到街上走走好不好?于是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起來。她之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訴我,她曾經遭遇過一次不幸:
她的兒子患白喉死了,死時還不到4歲。沒有了孩子的維系,使本來就不愛她的丈夫很快離開了她。這使她覺得羞辱,覺得日子再無什么指望,于是她想到了死。
她乘火車跑到一個靠海的城市,在這城市的一個郵局里,她坐下來給父母寫訣別信。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這郵局是如此的嘈雜,無人留意她的存在,使她能夠襯著這陌生的嘈雜,襯著棕色桌面上糨糊的嘎巴兒和紅藍墨水的斑點,把信寫得無比盡情——一種絕望的盡情。
這時有一位拿著郵包的老人走過來對她說:“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紉上這針。”她抬起頭來,跟前的老人白發蒼蒼,他那蒼老的手上,顫顫巍巍地捏著一枚小針。
我的同學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寫訣別的信。她說,就因為那老人稱她“姑娘”,就因為她其實永遠是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還需要她,而眼前最具體的需要便是需要她幫助這老人紉上針。
她紉了針,并且替老人縫好郵包,她離開郵局離開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開始了新的生活,還找到了新的愛情。
她說她終生都感激郵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幫助了他,而是老人幫助了她。幫助她把即將斷掉的生命續接了起來,如同需要針與線的連接才能完整那綻裂的郵包。
從此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她總是想起老人那句話:“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紉上這針。”她常常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想著這話。有時候這話如同夢一樣不真實,卻又真實得不像夢。
然而什么都可能在夢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夢中發生,即使你的腳下是一條爛熟的馬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條幾百年的老街;即使你認定在這老路舊街上不再會有新奇,但該發生的一切還會發生,因為這街和路的生命其實遠遠地長于我們。
我曾經在公共汽車上與人爭吵,為了座位為了擁擠的碰撞。但是永遠也記不住那些彼此憤怒著的臉,記住的卻是夾在車窗縫里的一束小黃花。那花朵是如此的嬌小,每一朵才指甲蓋一般大。是誰把它們采來——從哪里采來?又為什么要插在這公共汽車的窗縫里呢?
怨氣沖天的乘客實在難以看見這小小花束的存在,可當你發現了它們才意識到胸中的怒氣是多么的沒有必要,才恍然悟出,這破舊不堪的汽車上,只因有了這微小的花束,它行駛過的街道便足可稱為花的街了。
假若人生如一條長街,我就不愿意錯過街上每一處細小的風景;假若人生是長街的一個短夢,我愿意把這短夢做得生機盎然。
(責任編輯:九公主jinbanairen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