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紗
讀完嚴歌苓《扶桑》,心中感觸萬千,似乎亂成了一團麻,解不開,剪不斷。如同扶桑身上那件繡著層層疊疊花朵的紅裳,那么繁復(fù)美麗的紋路,卻是那么沉重壓抑的束縛。
扶桑,一個湖南的采茶姑娘,襁褓中訂了親,14歲嫁出門,嫁給一只紅毛公雞。
這其間沒有愛,她在婆家種田、煮菜、割豬草。婆家喜歡她口慢腦筋慢,娶過去當條牲口待,她也不會大吭氣。
這其間,沒有怨,所有的只有一個“忍”。如果她一直停留在這里,也許她會默默承受著,在家務(wù)農(nóng)事活寡中終老或在其后的戰(zhàn)亂中早殤。
可是她被拐賣了,她想要去見見傳說中大洋彼岸的丈夫。而她終將在這次拐賣后,忍耐更多的苦難和折磨。
我想說,扶桑就像水。當披著薄衫站在拍賣場像牲口一樣任人挑選時,她微笑著;當?shù)谑畟€男人離開,她淌著血站起來時,她微笑著;當那場浩劫過去,搖晃著盒子里叮當作響的銅紐扣時,她微笑著。她就像水做的女兒,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在一切苦難之后,她仍然動作優(yōu)雅、姿態(tài)從容、表情純凈。她仿佛脫離肉體而活著,只活在她忍耐的靈魂世界中。只有克里斯,是她惟一的變數(shù)。
克里斯,那個十二歲的白面孔少年,站在門口凝望著披著紅裳的她,淺藍的眼眸中有著被誘惑后的驚艷;
那個十四歲的白面孔少年,用白手帕捂著鼻子,站在敲碎門鎖的名為醫(yī)院實則死獄的門邊望著枯死的她,眼中有著傷痛和憐惜;
那個十五歲的白面孔少年,站在燒紅天空下粗肥多毛的白種雄性間,撲上那輛掩藏著暴行的馬車,重重地吻住她,揉碎了破敗的她;
那個十七歲的白面孔少年,跨過躲藏在墻角的她,又毅然回首牽住她,并在驚愕凍結(jié)的同行者前,宣告他們會在蒙大拿州結(jié)婚,他愛她。
愛,是個多么令人驚嘆的字眼。它讓扶桑的忍耐變得銳痛;它讓扶桑的淡然變成碎裂的瓜子殼;它讓扶桑的長發(fā)里藏匿著一個銅紐扣的罪惡;它讓扶桑的紅色嫁裳默默地等待了一整年;它讓扶桑的期待在看見克里斯身旁的大腳丫女孩后選擇了黯然離開。
其實,是不應(yīng)有愛的。如果不愛,扶桑不會想到忠貞,克里斯不會夜不歸宿地尋找她和救贖她;如果不愛,扶桑不會期待,克里斯不會因為愛她而恨所有折磨她的一切,最后卻為了懲罰罪惡而變成罪惡的施行者。
當他隨著暴行者去懲罰華人時,15歲的他萬萬沒有想到,扶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終將暴行施在了她的身上。
他愛著她,然而當他和其他人一起輪奸她的時候,他心里竟然在想,也許在她承受折磨的時候,會因為行暴者中有他而會感受到一點溫暖的救贖。就像他一邊施暴一邊給她的那個冰冷狂亂的吻一樣,多么矛盾,多么可笑,又多么癡狂!
扶桑一直忍耐著,脫離肉體和苦難,僅僅活在她的靈魂世界里。然而,她痛了,當她看到為了找尋她,徒步走了四十里路裹滿血泡的克里斯的雙腳;
她碎了,當她在他一邊施暴一邊吻她的空隙里,咬下了他胸前的那顆銅紐扣;
她黯然了,當她第七次躲在墻角,感受著他和同齡的女孩們從她身邊跨越的腳步;
她堅定了,當她毅然剪下沉睡中的他捏著的她的黑色發(fā)梢,坐在大紅花轎上慢慢晃向刑場時,她知道了“忍”之一字于自己,就是不能有愛。
可是扶桑還是愛克里斯,愛那個純凈的少年,當她揭開層層裹腳布向他展示東方神秘的三寸金蓮時,她因他的驚訝而歡喜;當她扶著他稚嫩的手教他使用筷子時,她因他的笨拙而歡喜。
所以她披著嫁裳等待他;所以她在長發(fā)中藏匿著那顆銅紐扣寬容著他;所以她為著她永遠也無法成為追隨著他的大腳丫女孩而決然地離開了他。
大勇第一次看見扶桑,是在拍賣場上,拍賣1200,他出850。大勇第一次靠近她,是在掐死她懷中那個女嬰后,那一點火光前。
大勇把她打得滿身是血地從拯救會里拖出來,又把她包裝成最有名的商品售票展示。惡貫滿盈的大勇,心中也是有愛的。
他的愛給了那個襁褓中就訂給他的妻子;那個嫁給火紅公雞,種田做飯洗衣任勞任怨賢惠的妻子;那個可以洗清他滿身血腥罪惡,溫柔地等他歸家的妻子。那是他最后的歸宿、他心中的燈塔、他想象中的光明、他理想中的救贖。
他卻想不到,那個妻子,就是被拍賣被強迫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又被無數(shù)個白面孔輪奸過的扶桑。扶桑被拐賣是為了尋他,而他卻以為她依舊美好如在家鄉(xiāng)的夢里。
這是一個糾結(jié)的夢,解不開,剪不斷,一邊是白面孔的愛人,一邊是黃面孔的夫君。破碎的扶桑,掙扎在麻木與痛之間。
最后的最后,她知道了,大勇就是那個大她八歲的丈夫;那個用紅毛公雞代替娶了她的男人;那個給了她一只虎頭銀鐲訂親,最后又給了她一只龍頭銀鐲試探她的夫君。
于是,她放飛了愛,隱忍著苦痛走向刑場,回歸了傳統(tǒng)中國女人應(yīng)有的傳統(tǒng),嫁給了刑場上她在襁褓中就定下的夫君,又捧著夫君的骨灰默默走向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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