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不相容：羊媽媽哺育豹孤兒的驚天悲歌

陸風

收孤

院子的籬笆被白螞蟻蛀倒了一大片，我到山上砍野竹子來修補籬笆。路途有點遠，我帶了一篾盒糯米飯當午餐。

運氣不錯，砍竹子時，剛巧碰到一只原雞在抱窩，被我一刀砍死。褪毛去內臟，用一根竹棍穿起，放在篝火上烤。

不一會兒香味四溢，饞得我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烤雞現殺現吃、色澤金黃、油光閃亮、皮脆肉嫩，嘿，皇帝也享受不到這份野趣！

我正在得意，突然聽見左側那片密不透風的斑茅草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扭頭看去，差一點嚇得尿褲子，一只色彩斑斕的金錢豹的腦袋從茅草叢中探出來。

這家伙準是被烤雞的香味引到這兒來的，我靈機一動，將手里還沒完全烤熟的原雞朝它擲過去，希望它貪戀烤雞的美味而放我一馬。

它用一雙銅鈴大眼瞅瞅我，又望望烤雞，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表情。

謝天謝地，烤雞比我更對它的胃口，它抓住烤雞，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看得出來，它已經好幾天沒吃到東西了，瘦得一副皮囊包裹著幾根骨頭。這還是只母豹，腹部吊著兩排乳房，也是干癟癟的，像曬蔫的絲瓜。

我趁機站起來一步一步向后退卻，準備退到安全距離后再轉身撒腿飛逃。可當它的身體完全從斑茅草叢中鉆出來時，我發現自己根本沒必要飛逃，我只要快步走，就足以把它甩掉。因為它的一條后腿掉了一截腳爪，整條腿血肉模糊地懸在半空。哦，原來是只殘疾豹！

我不知道這只豹子的腳爪是怎么弄斷的，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凡走獸后肢受了傷，重心就無法平衡，不可能再進行凜冽的撲躍，因此，它是很難再生存下去的。

早知道它是只殘疾豹，我就不會犯傻把香噴噴的烤雞擲給它了，現在，悔之晚矣。

第三天清晨，我起來上廁所，剛拉開房門，又像觸電似的將門關上，并扣緊了門閂。一只渾身布滿金錢環紋的豹子正躺在我的院子里呢！

我急忙從土墻上取下獵槍，一面往槍管里灌火藥和鐵砂，一面從木格窗欞向外觀察。奶奶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它就是吃掉我烤雞的殘疾豹！它比三天前更憔悴了，滿臉塵土，眼角堆滿眼屎，活像豹類中的垃圾癟三。

眼前這只殘疾豹臥在地上不動彈，只是用一種凄涼的表情望著我。我好生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我看見它那條前幾天就受傷的后腿露在外面，傷口嚴重發炎，四條豹腿僵硬地在抽搐，看樣子快不行了。

對一只生命垂危、虛弱得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殘疾豹，我何必要浪費子彈呢？更重要的是，子彈會損傷美麗的豹皮，我打消了要立即開槍的念頭。

它見我隔著窗欞在注視它，便掙扎著挪向院子左邊的那棵石榴樹，帶著某種懇求意味的眼光在我和石榴樹之間頻頻地穿梭往還，好像急著要給我和石榴樹牽線搭橋。我很納悶，開了門，將手扣在扳機上，槍口指著那只色彩斑斕的豹頭，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個究竟。

天哪，石榴樹下竟躺著一只小豹崽！這只豹崽和貓差不多大，眼睛還沒睜開呢，身上沾滿了草葉土屑，有氣無力地蠕動著。殘疾豹爬到豹崽跟前，伸出長長的舌頭，像推皮球似的推動著豹崽，一點一點朝我推過來。

我一步步往后退卻，它痛苦的眼光緊緊盯著我，表情顯得很沮喪、很失望，沖著我“歐”的輕吼了一聲。絕不是那種威脅式的咆哮，也不是那種惡毒的詛咒，而是一種哀哀的乞求，或者說是一種虔誠的祈禱。

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大膽的設想，這只殘疾豹大清早跑到我的院子里來，并非想要偷竊家畜家禽，也并非要來傷害我，它是出于無奈才來找我的。

這是一只哺乳期的母豹，不幸的是，在捕獵時后肢受了重傷，它找不到食物，也就分泌不出芬芳的乳汁。它曉得自己活不長了，卻不愿失去自己的小豹崽。

三天前我曾和它打過一次交道，它記住了我的氣味，憑著貓科動物靈敏的嗅覺，找到了我的家。它誤以為我是出于同情和憐憫才扔給它烤雞的，它以為我是個好人，會幫助它，會收養豹崽的。

我仿佛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啟示，扔了獵槍，彎腰抱起豹崽，托在手臂上，撫摸著它的背，并親了親它毛茸茸的臉頰。

殘疾豹眼里露出了欣慰的表情，豹尾緩慢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便僵然不動了。

殘殺

這只還在吃奶的豹崽，我給它起名叫豹孤兒。剛巧，我放牧的羊群里有一只才出生兩天的羊羔在過河時一腳踩滑溺死了，我便把母羊牽到院子里來，打算用羊奶喂豹孤兒。

母羊名叫灰額頭，芳齡四歲，正是羊的黃金歲月，長得膘肥體壯。幾只羊奶鼓得就像快吹爆的氣球，奶水綽綽有余。

可當我將豹孤兒抱到灰額頭腹下時，灰額頭聳動鼻翼立刻驚慌地咩咩叫起來，如臨大敵，在院子里躲閃奔跑。

我沒辦法，只好玩弄手腕，把那只溺死的小羊羔的皮剝下來，做了條羊皮坎肩，裹在豹孤兒的身上，又用羊糞在豹孤兒的頭尾和四肢上仔細擦了一遍。

當我再次把喬裝打扮后的豹崽子送到灰額頭身邊時，灰額頭先是用疑惑的眼光朝我手中半羊半豹的怪物看了又看，又用鼻子在豹孤兒身上嗅聞了好一陣，臉上漸漸露出驚喜的表情。

我趕緊將灰額頭的奶頭塞進豹孤兒的嘴里，“吱——”餓極了的豹孤兒咂巴嘴唇使勁吮吸起來，潔白芬芳的羊奶流了出來。灰額頭頜下那撮山羊毛翹翹抖抖的，羊臉浮現出母性圣潔的光輝。

半個多月后，豹孤兒睜開了眼，會在地上蹣跚爬行了。又過了一個月，它會在院子里奔跑跳躍了。我覺得小小的院子已容納不下它了，就把它連同灰額頭一起放回羊群去生活。

因為有灰額頭陪伴，也因為有那條羊皮坎肩，眾羊們只是對長相很別致的豹孤兒好奇地圍觀了一番，便認同它有權留在羊群里。

豹羊同圈，天敵變朋友，堪稱世界奇跡。很快，豹孤兒便長得幾乎和成年羊一般大了。

一天下午，我把羊群帶到戛洛山上去放牧，大羊們散落在樹叢和巖石間，嫻靜地啃食著碧綠的青草。

豹孤兒和一只名叫“一團雪”的小白羊你追我我追你地打鬧玩耍，“一團雪”擺出一副公羊打架的姿勢，用才長出一寸來長的犄角去撞豹孤兒。豹孤兒頂牛的技巧不如一團雪，被頂了個四爪朝天。

一團雪乘勝追擊，落敗的豹孤兒轉身縱身一躍，躥上一棵兩米多高的山毛櫸樹上。

一團雪追到樹下，不斷勾起前腿，身體直立，做出要繼續干架的姿勢來，“咩——咩——”它高叫著，好像在囂張地說：有種的你下來，我們再腦袋頂著腦袋比試比試！豹孤兒氣憤地叫了一聲，突然從樹上撲了下來。

森林里，金錢豹最拿手的狩獵方式就是爬到高高的樹上去，在獵物從樹下經過時，出其不意地從樹上撲下來，沉重的身體砸在獵物身上，會把獵物壓得半死不活，然后將獵物的脖子咬斷。這是豹子的一種本能，雖然誰也沒教過豹孤兒，但豹孤兒自己就會了。

豹孤兒正正地落在一團雪的羊頭上，可憐的小白羊，脖子一下子被擰斷了。它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站不起來了，嘴角涌出一口血沫。

豹孤兒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它小心翼翼地走攏來，伸出舌頭舔舔一團雪的嘴。

我猜想它的本意絕非是要去嘗羊血的滋味，而是要表示歉意。可當它的舌尖舔到血漿后，我看見它那雙剛才還憂傷黯然的豹眼，剎那間流光溢彩。

它沉睡著的食肉獸的本性被喚醒了，它壓抑的獸性被釋放了，它激動地慌亂地趴在一團雪身上，吮吸著熱乎乎的羊血。

羊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它們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咩——咩——咩——咩——”它們憤怒地朝豹孤兒叫著。豹孤兒好像聾了似的，不予理睬，仍埋頭津津有味地舔食羊血。

有幾只大公羊實在看不下去了，撅著犄角沖過來，想挑豹孤兒。豹孤兒一閃，躲開了，“歐——”威風凜凜地吼了一聲，齜牙咧嘴，做出一種典型的豹子撲食的姿勢來。它的嘴上還沾著羊血，對羊來說完全是惡魔的形象。

幾只大公羊色厲內荏地咩了兩聲，調頭跑掉了，整個羊群潮水般地往后退卻。

這時，母羊灰額頭飛快地奔了過來，“咩——咩——咩”沖著豹孤兒急促地叫著。豹孤兒趕緊搖晃起那條長長的豹尾，收斂起兇神惡煞的模樣，恢復了像羊羔一樣的溫順與平和。

“咩——咩——咩——咩”，灰額頭一面叫著，一面向右邊山岬跑去，把豹孤兒帶離那棵山毛櫸樹。

自從小白羊一團雪慘遭不幸后，母羊灰額頭在羊群里的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無論大羊小羊公羊母羊，都對灰額頭側目而視，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著灰額頭。

走在路上，沒有哪只羊愿意和灰額頭結伴同行。在牧場吃草，再茂盛的草坡，只要灰額頭一出現，其他羊便跑得干干凈凈。

只有豹孤兒還忠心耿耿地陪伴在灰額頭身邊，但越是這樣，灰額頭在羊群里就越孤獨，其他羊們對它就越仇視。

雙殤

灰額頭好像也明白羊群之所以恐懼自己、躲避自己、仇恨自己的原因，它表現得十分矛盾。有時候，它會無緣無故地朝豹孤兒發脾氣，狠狠一蹄，把豹孤兒踩得哇哇亂叫。

豹孤兒哀嚎著，在地上打滾，灰額頭好像突然間后悔自己不該如此粗暴，就跪臥下來，羊臉在豹臉上摩挲著，溫柔地咩叫著，神情顯得十分傷感。

陽春三月，是山羊的發情季節，無論是在山上還是在羊圈里，激情澎湃的公羊到處追逐著母羊。灰額頭在我放牧的羊群里，臀肥毛亮，算得上是個“美人”。

去年這個時候，好幾頭大公羊為爭得它的芳心打得頭破血流，可現在，羊依舊，情緣絕，沒有一頭大公羊跑來找它談情說愛。

它耐不住閨中寂寞，主動向頭羊二肉髯靠攏，飛媚眼，送秋波，拋送愛的紅繡球。可二肉髯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只道行很深的羊，坐懷不亂，理也不理它。

灰額頭就像一朵缺少雨露陽光的花一樣，很快就憔悴了。它整天無精打采，到了牧場，默默地埋頭吃草，然后找個僻靜的角落，躺到太陽落山。

那天傍晚，我把羊群趕回羊圈，當羊群全部進了羊圈后。頭羊二肉髯突然率領四只大公羊，在柵欄門口一字兒排開，把門堵得嚴嚴實實的，不讓灰額頭進去。

灰額頭往里擠撞著，用胸脯推搡著，企圖沖出個缺口好鉆進圈去。但二肉髯悶著腦袋，用羊角抵在灰額頭的頜下奮力一挑，灰額頭被挑得摔倒在地，脖頸上好像還被劃破了一個小傷口。它臥在地上，傷心地咩咩叫著。

豹孤怒吼一聲，撲過去，狠狠一爪子摑在二肉髯的羊臉上。金錢豹的爪子長約一寸，尖銳如匕首，這一擊快如閃電，氣勢凌厲，一下就把二肉髯掃倒在地，羊鼻也被抓破了，汪汪流出血來。

豹孤兒似乎對羊血鮮紅的顏色和甜腥味有些敏感，視線一落到二肉髯被抓破的鼻子上，兩只豹眼立刻就熠熠閃亮。它舌頭貪婪地伸了出來，眼神變得癡迷而又癲狂，就要去吮吸二肉髯臉上的羊血。

二肉髯掙脫開從地上翻爬起來后，從柵欄門沖了出去，奪路而逃。頭羊的行為是有示范作用的，羊群隨著它呼啦一聲都逃出羊圈，豹孤兒雄赳赳氣昂昂地帶著灰額頭走進羊圈去。

天快黑了，任憑我怎么吆喝，任憑牧羊狗阿甲如何吠叫，羊群就是賴在村外的小河旁，再也不肯歸圈。那天夜里，灰額頭在院子里“咩——咩——咩”凄涼地叫了整整一夜。

翌日，我把羊群趕到百丈崖上放牧。朝陽從對面的山峰背后冉冉升起，紅彤彤的就像一只大火球。灰額頭獨自登上懸崖，揚起脖子發出呼叫聲，深情地呼喚羊羔。

豹孤兒聽到叫聲后，飛快奔到百丈崖上，撲到灰額頭的懷里，交頸廝磨，互相舔吻，一幅動人的母子親情圖。

就在這時，發生了我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事：灰額頭將腦袋頂在豹孤兒的背上，好像要親昵地給豹孤兒梳理皮毛，可突然間，它用力向豹孤兒的腰間撞去。

豹孤兒離峭壁只有一尺之遙，沒任何心理準備，冷不丁被猛烈一撞，朝懸崖外滾去，尖叫一聲，突然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好一陣，山谷下面傳來物體砸地的訇然聲響。

灰額頭佇立在懸崖邊緣，出神地眺望山谷對面云遮霧罩的山峰，凝望那輪紅得像血似的朝陽，紋絲不動，遠遠望去，就像一尊塑像。

我驚得目瞪口呆，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這時，頭羊二肉髯率領羊群爬上懸崖，慢慢朝灰額頭走去。“咩——咩——咩”二肉髯一面走一面發出高亢的叫聲，它走到灰額頭面前，用羊臉去摩挲灰額頭的脖頸，表達贊許和嘉獎。

許多公羊和母羊也都熱情地圍上去，咩咩地柔聲叫著，表示歡迎灰額頭回到羊群溫暖的大家庭里來。

當二肉髯那張喜滋滋的羊臉觸碰到灰額頭脖頸的一瞬間，灰額頭渾身顫抖了一下，如夢初醒般地望著二肉髯，臉上浮現出一種驚悸駭然的表情。它長咩了一聲，突然，縱身一躍，朝懸崖外跳去……

我想，灰額頭作為羊，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對豹子的仇恨情結，可作為奶媽，在哺乳過程中又對豹的孤兒產生了無法割舍的戀子情結。

這兩種情結互相對立，水火不能相容，所以它才會先將豹孤兒撞下懸崖，然后自己再墜崖身亡的。

（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