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沿河流行走
李漢榮

李漢榮
作家名片:李漢榮,陜西勉縣人,發表散文2000多篇,先后獲各類獎項30余次,《山中訪友》被選入九年義務教育課本。
河的最好看的地方是轉彎的地方。
越看越覺得,這個彎轉得恰到好處。只有轉過一個彎又轉過一個彎,在轉過很多彎之后,這條河才如此耐看。
那緩緩轉過的大彎,形成了嫵媚、寬廣的河灣,河走到這里已見多識廣了。河要從容地深呼吸,河要與兩岸做一次長談。于是,河放慢自己,時間和生活都放慢了,太陽落山的速度也放慢了,野花、芳草、樹木、游魚,都在這里駐足。岸上游玩的中學生,也時常停下來,向水底那些白云和星星,學習清澈的語言。
河的上游,峽谷仄逼,轉不過身的河水,只好在險峻處急轉彎。急浪陡立,激流飛雪,能聽見憋屈的河水,如雷的氣喘。河在亂石里擦著身子側著身子弓著身子,河終于把自己射了出去。那射出去的都是河的血淚,河的破碎的靈魂。
總是這樣,急轉彎,慢轉彎,轉了許多彎之后,一條河才成為波瀾不驚的大河。
這就是為什么在河的下游,很少聽見咆哮的聲音。轉了許多彎之后,河已經有了足夠的氣度,能容納岸上和天上掉下的一切。河已經看見了大海,河不需要再說什么了……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著川流不息的夢。
河躺著,從遠古一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轉彎改道,那是它在變換睡眠的姿勢。
遠遠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詳。那輕輕飄動的水霧,是它白色的睡衣,時時刻刻浣洗,那睡衣總是嶄新的。
遠遠地聽,河在低聲打著鼾,那均勻的呼吸,是發自丹田深處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靜的,它睡著,萬物與它同時入靜,沉入無限澄明的夢里。
河靜靜地躺著。天空降落下來,白云、星群降落下來,也許待在高處總是失眠。它們降落下來,與河躺在一個床上。河,平靜地摟著它們入夢。
一只鳥從河的上空飛過,它的影子落下來。于是,它打撈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進河里了。于是,世世代代的鳥就在河的兩岸定居下來。它們飛著,唱著,繁衍著,追逐著,它們畢生的工作,就是打撈自己掉進河里的影子。
河依舊靜靜地躺著。河床內外的一切都是它夢中展開的情節。
河躺著。它靜中有動,夢中有醒。闊大的夢境里有著沸騰的細節。河躺著,它的每一滴水都是直立著的,行走著的,跑著的。一滴水與另一滴水只擁抱一秒鐘就分手了。一個浪與另一個浪只相視一剎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遠不知道另一滴水的來歷,一條魚永遠不知道另一條魚的歸宿。波浪,匆忙地記錄著風的情緒;泡沫匆忙地搜集著水面的消息,然后匆忙地消失了。仿佛美人夢中的笑,醒來,她連自己都知道曾經笑過。
每滴水都匆忙地迅跑著,匆忙地自言自語著,匆忙地自生自滅著。遠遠地,我們看不見這一切細節,只看見那條河靜靜地躺在床上。
有誰看見,河床深處,那些渾身是傷的石頭?
河在無人煙的地方流著,喂養一些野草、野花、野兔、野鹿,以及很野的風景。
這是一條無人垂釣的河。魚兒們游在自己的家里,不安全來自它們內部,與烹調無關。鱉長得很大,放心地上岸晾曬盔甲,一如隱士,晾曬古老的經書。
樹隨意地長著,正直的、彎曲的,高接云天的大樹和不思進取的灌木,紛然雜陳,互相襯托,最后大家都成了魅力。材與不材是林子外面的看法,樹只欣賞對方身上的葉子。
花可以開在任何地方。水走到哪里花就追到哪里。于是,蜜蜂和蝴蝶都有了飛行的路線。
野鹿來到河邊飲水,為自己美麗的影子憂愁,難怪它總是橫遭追捕。它想象,水的深處,是否有一片安靜的林子,使它能躲過那些兇殘的牙齒?鹿,望著河水發呆,河水也望著鹿發呆。
一些石頭橫七豎八地守在河邊,或臥、或蹲、或靜、或動、或黑、或白、或丑、或俊,全都憨厚慈祥,時間一樣沉默。河心的石頭,制造了許多漩渦和泡沫,自己卻一無所知。
水鳥來了,許多鳥都來了。鸚鵡發現自己太小了,與天空不般配,卻正適合自己管理自己。鶴驚訝于自己的白,羨慕烏鴉的黑;烏鴉驚訝于自己的黑,羨慕鶴的白。它們都從水里發現了自己看見了對方,它們全都想變成對方。河水笑著,打斷了它們的胡思亂想:也無黑,也無白,也無大,也無小,都是好影子。
水草茂密,安靜地鋪張著遠古的綠色。蘆葦于晚風中搖曳,無數溫柔的箭簇,射向水天一色的蒼茫……
忽然,前面出現了橋。先是木橋,有女子從橋上走過,流水捧起她害羞的身影。她緩緩地走向雞鳴鳥唱的村莊,走向靜靜升起的炊煙。
接著是鐵橋和水泥橋,無數釣竿垂向河面,無數道路伸向河面,無數輪胎滾過河面,無數塵埃撲向河面。
河結束了它的“野史”。河渾濁,河淤塞,河漸漸斷流,漸漸枯竭,一片荒灘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