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嚴隸
走過草原
郭嚴隸

郭嚴隸
作家名片:郭嚴隸,現居成都,四川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浮途》《十步蓮花》,中短篇小說集《紅草莓·藍草莓》,散文集《春天的禪意》……

忽然強烈地想去看一看草原,于是,選擇了另一條從北京回家的路線——穿越錫林郭勒草原。我的家鄉,在錫林郭勒草原的那邊。
這是一條只能慢慢行走的路,因為是土路,沒有絲毫人工修筑痕跡。那種只有在遼闊的大草原上才會有的道路。在這樣的道路上,走著走著,你會忽然間產生疑惑,怎么知道自己行走的是正確方向?四野的景色幾乎沒有分別,朝哪兒望過去,都是天地的盡頭。
愈往深處,草原的蒼涼和壯闊愈是動人魂魄。天蒙蒙亮時開始進入,到了中午,已經完全置身在草原的懷抱。藍天白云之下,燦爛陽光之中,草原分明是一幅巨大的油畫。這是誰的氣魄?如此放獷不羈?粗豪蕩筆,率性揮灑,每一方起伏有致的土地,每一道突兀而橫的山脊都是不經意的,深沉的大色塊莊嚴地鋪著,涂染出一副直面天地的英雄本色。高天厚土,浩浩蕩蕩,長風如歌,在時空中慷慨拂過。
很是幸運,我的鄰座是一位居住在錫林郭勒草原上的牧民老人,不停地為我講解他眷愛的草原。當有山從車窗外緩緩地掠過,他就會指著,告訴我它們的名字,和那些名字在漢語中的意思。他說山上的蘑菇跟草原上的不一樣,草原上的蘑菇喜歡扎堆兒,扎成堆兒的蘑菇叫作蘑菇圈,要是你在哪兒遠遠地看見有一圈青草長得特別茂盛,那就必定是遇到了蘑菇圈。蘑菇圈有些像彩虹,一般總是雨后才會出現。雨后,青青的草地上忽然長出了蘑菇,情形就像童話里所說的那樣,就像奇跡出現的那樣,眨眼間,一個一個小圓點兒就變成了小雨傘,密密的,雪白雪白的,織成一個很好看的大圈兒。大圈兒就像一大片云朵落在了草地上。你朝著它們跑過去,在它們旁邊蹲下,一口氣就會撿滿一大筐。
聽著這樣的話,怎能不癡迷過去,離開自己?
凝神注視著遠山,心中倏地生出頓悟:大自然中每一座山,每一片水,乃至每一朵小花兒,每一株青草,都寄含著特殊的寓意。這期間多少無緣的生靈在它身邊經過了,總沒有感應。直到有一天,在一個注定的日子里,一顆焦渴尋覓的心,在與它偶然的對視中,剎那間天地一聲轟鳴,喜慰如蓮花在生命間盈盈盛開。
你在這里啊!我不舍地覓求了幾生幾世了,原來你在這里啊!
那么,你是一直在等待我嗎?曠古空寂的大山?
萬水千山,終于找到了你,我與你卻只能是這樣遙遙相看,連一句話都不能說。
生命的美麗就是因為這一份無奈和凄涼嗎?
清澈明亮的一河細水從遠處蜿蜒而來,水的兩畔是茂盛的草地,上面開著金燦燦的野花,野花中我能叫出名字的只有馬蘭花。馬蘭花是我最喜歡的,它們飄綴在黃花綠草之間,就像是一些彩色的星星,一直閃閃地亮過去,亮到地平線的那一邊。
老人告訴我說,這水便是錫林河的一個分支,它的另一端連著美麗幽靜的阿蘭綽爾湖。我張大眼睛拼命看,想把這美景看到心里去,一模一樣地帶走。我的心忽然觸動,上面起了濃濃的鄉愁,那么凄婉親切,令人不由得淚盈雙眸,神秘而古老的土地啊,我難道曾經是你的女兒,沐浴著你的清風降臨,吮吸著你的乳汁長大?那是前世的事情。只是為了了卻心中一段不可解又不能散的迷愁,才循了指引的手指涉過長路,這樣的今生重又歸來?
我可不就是你的女兒?我的面龐上有你泥土的氣息,我的血液中有你清流的聲音,我的心里有你草木的特征。我必須這樣地走進你,深深地偎依在你的懷抱,才能獲得撫慰和安寧。
老人有著一致的認同,當細水之河漸漸飄遠,像是寫意畫上的景物,一帶山巒在遠處隱約浮現,他要下車了。他指給我看他的家鄉,說就在山的那邊。他邀我去騎馬,擠牛奶,肯定地說這些我定然是一學即會;還留下了他的姓名,殷殷叮囑說,無論哪天回來,翻過山去問,就能找到他。
他說無論哪天回來。
我看到眼淚流落,是的,我會回來的,回到這親愛的故鄉,穿起飄逸的蒙古袍,騎著雪白的駿馬,揮著長長的牧鞭,做一個與慈祥母親朝夕團聚的好女兒。
走過草原,走過這片廣袤的土地,所有的靈氣和壯美,所有的善、愛和慈悲,就都交付了我,由我的心來細細吸納轉化。
走過草原,接受它偉大神性的照耀,生命便有了永存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