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禮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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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薩拉蒙是一位帶來陌生經驗的詩人,是變形和混合的戰略家。他的詩歌不是流連光影的舊秩序,而是思想衍生出來的新的給養。詩歌是他的本能,是他靈魂中的望遠鏡,是他呼吸中的色彩,是他雕刻的肖像,是他白日夢里的渴望,是他微笑中的歡喜,是他掙扎中的恐懼。
1 9 4 1年生于克羅埃西亞省薩格勒布市的薩拉蒙,在一個叫做科佩爾的小鎮長大。和許多胸懷大志的詩人一樣,青年時代的薩拉蒙也有過不平凡的夢想和憂傷,他渴望在這個塵世留下印記,這源于他對自由的追尋和詩歌理想的高揚。大學時代,薩拉蒙開始接觸蘭波、杜甫、索福克勒斯、惠特曼等人的作品,詩歌之火焰點燃他,直至他也成為火的一部分。
詩歌哺育了薩拉蒙嶄新的生命,他成為思想覺醒過來的青年人。對于極權社會,他保持著憎惡,敢于在不自由的年份發出真實的聲音。1 9 6 4年,因為發表了對抗生活中的荒誕的詩歌,他遭到當局的恐嚇,被關押5天。抗爭的行動讓他一下子成為焦點,成為人們期許中的文化斗士。幸運的是,關押沒有影響到第二年他在自己喜歡的藝術史上獲得碩士畢業。此后,他的第一部詩集《撲克》得以出版,其荒誕、反叛、幽默、游戲、批判的姿態,開了戰后斯洛文尼亞現代詩的先河。
薩拉蒙所學的藝術史成為他的另一個利器,他由此有了廣闊的美學視角和先鋒的觀念。他開始一邊寫作,一邊又以藝術家的身份參加各種展覽,來回穿梭于歐洲和美洲之間,各種文化的碰撞迫使他去思考,去回答人生的疑問。2 0世紀7 0年代初,他翻譯英文詩歌,到鄉村小學教書,甚至去當推銷員,這些行為與他之前所經歷的又不同,是另一種體驗。1 9 7 9年,他到墨西哥生活工作,盡管只有兩年,卻又一次讓他遭遇不同的世界,他的詩歌出現新的氣象。8 0年代后,薩拉蒙的詩歌暗中發力,詩歌逐漸被譯成多種文字。到2 0 0 9年的時候,他已經擁有十幾部英文詩的譯本,得到有效的傳播,他的國際聲譽也隨之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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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形式到內容,薩拉蒙的寫作都有反傳統的跡象,像風暴一樣滌蕩過業已習以為常的心靈。“我的兄弟赤身露體/美若新春,他邁步穿過大廳,用愛殺死/羔羊”,詩人兄弟的出場極具戲劇性,讓人琢磨其中的場景。這首詩歌中,詩人寫了幾個層面的內容,而“用愛殺死羔羊”,氣場強大,極其危險卻又十分迷人。
薩拉蒙是一位探究自我的詩人,他用詩歌饒有風趣地不斷給自己畫自畫像:“托馬斯·薩拉蒙是頭怪獸。托馬斯·薩拉蒙是個空中掠過的球體。”詩歌是搖擺著的奇思怪想,詩人看到自我的繁衍,看到生命不斷更新的可能:“我是一個泥瓦匠,塵土的牧師/加固,如一頭怪獸,一片面包/我是一朵睡蓮,神圣的樹的士兵/神圣的夢,我同天使一起吶喊。”寫自我也是寫所有的人,詩人此時變成一個精靈,他用似是而非的雋語對自己的世界做另一種闡述,又像叢林中的野獸在意象之林間穿越,他從來不害怕偉大的迷途。“我是獸。/我仰面躺著/火舌離開我的頭領/你該問我是否是那頭圣牛/我沉默如天體。”
更多時候,超現實主義的風在他的詩歌中呼嘯而過,揭開另一層界面:“我是雄雞,有時又是雌馬鹿。/我知道子彈留在了我的身體里,它們正在瓦解。我呼吸著,多么美好。/我感覺自己正被熨燙。”
虛構的本質就是詩歌,最好的詩人也就是所有敘述對象的扮演者,薩拉蒙在詩歌中不斷虛構自己,他總是如此,不斷去催生讀者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盡管如此,薩拉蒙還是在節制中不斷審視自我:“我需要無條件的愛和完全的自由。這就是我如此可怕的緣由。”上帝是絕對真理的象征,無條件的愛和完全的自由是上帝的。但在薩拉蒙看來,他的世界也需要這些,在詩人的精神王國里,一切都得到上帝的應許。正是這份應許,詩人反而有驚醒的能力。詩人在某些時候的確可怕,薩拉蒙自然也是不可馴服的,他說出:“在天使站過的地方,我看見地獄。”
詩人的意義還在于通過文字來認清黑暗的社會真相,薩拉蒙在《青年警察》中勾畫出某種警察的面目:“每個警察都戴著一頂警帽,他的頭顱在警帽下私語,/夢中,一副雪橇沖下山坡。/無論他殺誰,都會給他帶來活力,/無論他觸摸誰,都會刻上一道傷痕。”閱讀薩拉蒙的詩歌,如果從魔幻現實主義出發,也許能繞過一些障礙,更為自如地進入他的領地。我們明了,現實永遠比想象精彩,留意生活的人處處可以找到詩意,不過沒有人想把詩歌作為生活的復制品,但要把非詩性的事物上升到詩歌的層面,必須有高超的敘述技巧。魔幻主義是薩拉蒙的法眼,是看不見的光線,當魔幻的旋風不停地撞擊夢想之門,薩拉蒙得以看到“野鹿在手掌之中,雪在閃爍”,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只母鼠,“經過長長的/坑道落在/柔軟的草地上。/我用小小的牙齒/舔舐/爐子煙道。”詩人渴望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遇見神秘的事物,但生命的奇跡唯有在文字里存在。薩拉蒙的怪念頭讓自己的穿越帶來詩歌森林神秘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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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地行走是為了回到某個地方去。每一個詩人都從自己的故鄉出發,薩拉蒙通過詩歌來表達愛的意愿:在“溫暖田野,抵御嚴寒,/祈愿斯洛文尼亞語永不消亡”。很多時候,他把詩歌寫得很愉悅:“母親在彈鋼琴。我爬上父親的肩頭。我踏上白蘑菇,望著那一片片塵土,從房間的窗戶觸摸窗外的樹枝。”詩人寫出溫暖和由此帶來的召喚:“我看見了早晨,我多么匆忙/我看見皮膚在虔誠的塵土里/我看見快樂的尖叫,我們怎樣走向南方。”
寫詩給人帶來思索。薩拉蒙以詩行思考之事,在《向日葵》一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姿態。詩歌在薩拉蒙那里并非生活的注釋,他試圖釋放一種自我的力量,他在詩歌中展示了如何面對自身和世界,比如《誰是誰》:“……/你阻擋黑暗的力量/在你身邊每道光亮都黯然失色/在你身邊每顆太陽都看似幽黑/還有每塊石頭每棟房子每粒面包屑每顆塵埃。”
薩拉蒙用詩歌為生活畫像,在細膩之處是他生動的筆觸,詩歌在他那里成為對現實的凝視,也是塵世之上的沉思:“望著所有那些/年輕人/墮落,因為/他們不信/靈魂的永恒,/我并不恐慌。/恐慌僅僅是/有關財產的/爭吵/中間的/空洞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