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清溪：風口上的大唐邊關

馬恒健

公元829年，南詔國（今云南一帶）發動大規模侵唐戰爭，南詔軍隊攻陷成都，大肆搶掠婦女、工匠數萬人及珍寶無數而去，給四川帶來深重災難。公元830年10月，一代名將李德裕臨危受命，出任西川節度使。據《資治通鑒》記載，李德裕擔任西川節度使后，“南入南詔，西達吐蕃……訪以山川、城邑、道路險易廣狹遠近，皆若身嘗涉歷”。他后來奏準朝廷，在大渡河北岸、黎州（今漢源清溪）以南建城堡守之，“蜀人粗安”。

事隔千年，1908年8月5日，著名的英國園藝學家和植物學家亨利·威爾遜，佇立大相嶺南麓的一處山頭，用相機拍下了當年李德裕所筑的黎州城，如今的漢源清溪鎮。照片上呈現的這座唐代州府，坐落在一處山間臺地上，城墻四合、墻堞可數；城內街巷縱橫、樹木掩映；民宅白墻黑瓦、錯落有致；衙府書院儼然在目、氣象非凡。這座看似寧靜、祥和的古城，三面臨深澗巨壑，一面倚巍峨高山。因此，它更像是軍事重鎮、戍邊雄關。

連天的烽煙早已在清溪散盡，如今，它活在“清風雅雨建昌月”這句廣為人知的民諺中。清溪以山呼海嘯般的勁風，與雅安的朦朧煙雨、西昌的銀盤明月，共同成為川滇古道上的三大特色。

城門堪比皇城

從成都出發，經雅安、滎經，沿108國道翻過海拔3000多米的大相嶺后，在半山腰處，眼前豁然開朗，公路右側有一塊大臺地鑲嵌在群山之間。臺地上，一大片鱗次櫛比的房屋，令乘車人在大相嶺盤山道上的枯燥頓消。那里，便是清溪鎮。

作為一座扼西南邊地通往四川內地交通要道的重鎮，清溪高大的城門和逶迤城墻，應該是它最外化的特征。威爾遜拍攝的那幅彌足珍貴的歷史圖片，更使我們對古城的城墻充滿遐想。

清溪的老街雖有九街十八巷，但主街只有兩條，一條南北向，一條東西向。南北向的那條主街，街面上殘留著零落的石板，兩旁的民居多是一樓一底的木結構老屋，院內大天井套小天井，古樸而幽深。各家屋檐下垂掛著長串長串的玉米棒子，在陽光下泛著金光，令人感覺不是進入市鎮，而是身處農舍。

我們沿這條主街北行幾分鐘，僅存的清溪古城北城門——武安門赫然在目。北城門在低矮老民宅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宏偉。據目測，不算已傾頹的城樓，僅城垣便有近10米高，門洞的高度達6米以上。寬敞的門洞，即使是當時的駟馬高車也可疾馳而過，帝王的皇輦更是可以暢行無阻。門洞的進深竟有10多米，這意味著城墻的厚度至少接近10米。如此高大厚實的城門，簡直可以和歷朝歷代的都城城門相媲美。清溪作為一個州級城市曾經的輝煌，由此可見一斑。

清溪北城門目前的形制和規模，應該是明代的遺存。據《清溪縣志》（嘉慶版）載：“今城，即（黎州）安撫司城，唐韋皋（唐代名將，曾任西川節度使，李德裕的前任）筑土為之；明初，成都右衛千戶朱正，因舊址、甃（用磚或石砌墻）以石，高二丈五尺，周七里七分，得一千七百一十六丈。”

清溪的深塹高墻，沒有辜負歷代占有者的厚望。唐代韋皋、李德裕以此為龍頭，協調大渡河北岸沿線的其他城堡，有效地抵御了南詔的進犯，確保了一方平安。清代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九月，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前鋒大將鄭永和渡過大渡河，欲經清溪北上雅安，為企圖奪取成都的石達開開路，結果被清軍阻于城堅地險的清溪城下。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兩次進入漢源境內，尋機北上，四川軍閥劉文輝奉蔣介石之命，將前敵指揮部設在清溪城內，憑借易守難攻的地勢阻擊紅軍。

遺憾的是，威爾遜照片中完整環繞清溪城的城墻，以及其余三座分別稱為省耕門、阜財門、通化門的城門，早已蕩然無存。

當我在門洞的甬道里徘徊，感嘆這道城門“福大命大”時，居住在墻根的一位老人告訴我，“文革”時，造反派在門洞里打了炮眼準備放炮炸毀北門。但是，這位老人的房屋倚城門而建，古城墻的墻體便是他房屋的一堵墻。面對造反派的威脅恫嚇，老人寸步不讓，堅決不肯搬家，導致已經安裝完畢的炸藥，最終沒有炸響，北城門才得以幸存。

征得老人同意后，我進入他家。他搬開靠城墻墻體擺放的木柜及雜物，烏黑厚實、棱角分明的古城墻墻磚，在幽暗中閃爍著深邃的歷史之光。他湊近城墻，用手摳著磚縫的粘合物告訴我，砌墻的灰漿是用石灰加糯米漿、蛋清調和而成，不會風化。我試著使勁兒摳了幾下，灰漿果然如水泥一樣堅硬。

如今，這座僅存的北城門，仍是古鎮居民進出的通道。盡管車轔轔馬蕭蕭的歷史已從門洞里遠去，并永不復返，但有它的存在，整個清溪鎮便有了滄桑之感。

建筑完備的文廟

曾作為州城的清溪，城內除了軍營、較場，還有衙署、學署、考棚、文廟、祠堂等28座，以及10多座牌坊、樓亭。遺存至今且保護得較好的當數文廟，它是四川僅存的8座文廟之一，也是雅安境內僅存的一座文廟。

文廟位于鎮東，是我見到過的最完整的文廟。它那具有皇宮般氣勢的標志性建筑“萬仞宮墻”巍然屹立不說，墻體兩側的賢關門、圣域門也是舊時原樣。

文廟原稱孔廟，是每年祭祀孔子的場所。公元739年，唐玄宗追封孔子為文宣王，全國各地的孔廟因之改為文宣王廟，簡稱“文廟”。明清以來科舉考試均在文廟進行，故也稱學宮。

面南而立的萬仞宮墻，是整個孔廟建筑群的首端。其名出《論語·子張》：“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意思是以萬仞高墻形容孔子的學識淵博高深。萬仞宮墻之東的圣域門，是文人墨客祭祀孔廟的專用通道；朝南的賢關門，則是各級官員拜謁孔子的專用通道。萬仞宮墻的中部，還隱藏著一道門，此門與墻體渾然一體，只有此地出了狀元，才破墻開門。

按規矩，我應該從圣域門進去，但此門已被磚石封閉多年。在文廟義務看護人杜大爺帶領下，我們走過賢關門前的下馬石，從此門進入廟內。

廟內的參天古木，掩映著文廟的大門——欞星門。這是文廟的第一進建筑。欞星門是一座四柱三間三層的石牌坊，前面的門框上，有新科狀元打馬游街的雕像；門框后面，則雕刻著武狀元受人恭賀的場面。石牌坊的頂部，有4根龍纏沖天柱，系鏤空雕刻，工藝精湛；中部是丹鳳朝陽、雙龍搶寶浮雕；下部則是書有“欞星門”的石匾。

過欞星門便是泮池。池上有寬約1米的石拱橋，俗稱狀元橋。此橋并非狀元才能過，而是以狀元橋之名提醒過往此橋的學子，要以取得最高功名為奮斗目標。我在橋上佇立片刻，只見泮池形如半月，池水碧綠，錦鯉游弋。

過了狀元橋，便徑直進入戟門。戟門是文廟第二進建筑的大門，兩旁分別是鄉賢、忠義、官宦、節孝祀祠。穿過戟門，便是一個鋪滿方形石板的正方形大院，正前方便是文廟的大成殿。

首先吸引我們的，是院里的三棵古樹。一棵是難得一見的高齡紫荊樹，植于300多年前。它那需兩人才能合抱的樹身，已完全沒有樹皮，其裸露的軀干呈古銅色，其表面暴凸的紋理如虬須，但仍枝繁葉茂。觀賞此樹，令我想到白發紅顏禿頂的人間壽星。另外兩棵樹是百年桂樹。杜大爺告訴我，兩樹分別是金桂和銀桂。只見兩樹樹冠如巨傘，令這四合院平添了幾分清幽。

大成殿是文廟的主體建筑。《孟子·萬章》曰：“孔子之謂集大成。”因此，祭祀孔子的大殿稱為大成殿。清溪文廟的大成殿為重檐歇山頂穿斗結構，琉璃紅瓦，青石鋪地。其殿寬5間，寬度約21米；進深3間，深度10米多一點；其總高度為11米。如此體積的大殿，自然會給人以莊嚴肅穆之感。

據杜大爺介紹，此處原為建于南宋開禧元年（公元1205年）的玉淵書院，它是雅安境內最早的書院，在當時遠近聞名，它僅比朱熹所建的白鹿書院晚26年。該書院毀于兵燹。清嘉慶四年（公元1800年），在書院遺址上始建文廟，幾經興廢后，于清光緒九年（公元1884年）全部落成，費銀2萬多兩，總面積5000多平方米。

清溪文廟的主要建筑不但保存完好，其大成殿正面臺基上的龍首向天、咄咄逼人的盤龍石雕，大成殿側邊的古樸典雅的禮樂亭，大成殿臺基下一對虎視眈眈的神獸，均為文廟始建時原物。因此，到清溪文廟一游，可對古代文廟的形制和設施有一個整體了解。

異香的牛肉湯鍋

由于清溪位于大相嶺下的山地平臺之上，其西北高、東南低的地勢與山脈河谷的走向一致，因此，每年春季乍暖還寒之時，西北高原的氣流依山順勢，沿著幾條溝口正對清溪的河谷俯沖而下，最大風級可達10級。每年夏季，冷熱空氣又在清溪形成強烈的對流、相持狀態，造成勁風雷雨天氣。清溪附近的一座風洞山，因山上的一個溶洞洞口的勁風聲如雷鳴、勢若狂濤，從而成為漢源八景之一的“風洞濤聲”。

出清溪南門沿南方絲綢之路古道而行，有一副刻于懸崖之上的對聯：“山橫；水遠。”這是南方絲綢之路漢源段著名勝景之一。相傳唐大歷年間，一位名叫李子谷的儒生行至此處，見山形險絕，寫下“山橫”的上聯，并請人刻于崖上。800多年過去了，一直無人對出下聯。直到明天啟年間，一位學子行經此處，寫下“水遠”二字，才圓滿地續出下聯。山橫、水遠，形象地概括了南方絲綢之路的崎嶇漫長，成為這條神奇的國際商貿通道的生動寫照。

清溪得天獨厚的日照及風大干燥的氣候，很適宜花椒樹生長。這里的花椒，自唐元和年間便列為貢品，自此名聲在外。清溪，也就成為公認的“歷代貢椒之源”。我們在清溪郊外、大相嶺南麓的坡地上放眼望去，花椒樹成片成林，無際無邊。

不知是不是清溪花椒調味去腥的功效奇特，清溪的黃牛肉湯鍋譽滿川西。對此早有所聞的我們，在108國道泥巴山清溪收費站前后長達一兩里路的兩旁，便看到一家挨一家的清溪黃牛肉館。其店名各不相同，但“清溪黃牛肉”這個主題詞均嵌于其中。

誰家正宗，我們頗為躊躇。經當地人指點，我們進入其中一家。據店主介紹，清溪黃牛肉的賣點概括地說，一是當地貢椒，二是跑山牛。而做法不是傳統的燉、蒸、拌、燒，而是類似火鍋。

當菜品端上桌后，只見鐵鍋里紅湯油亮，滿桌洋溢著與重慶火鍋不同的奇香。湯中的牛肉呈塊狀，入口細嫩化渣。店主告訴我們，一定要蘸油碟吃，那才吃得出來清溪黃牛肉的獨特味道。我們遵囑蘸了油碟再吃，果然感覺不一般。細細品嘗，感覺辣味爽口、麻味醇厚，并略帶炒花生的酥香和大蒜的芳香，那是多種調料復合后產生的難以言喻的鮮香。我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問店主這油碟到底有啥名堂。店主笑了笑說：“好吃，就多吃點嘛。”卻并不回答我們的問題，看來這還是一個商業秘密。

四川省雅安市漢源縣的清溪鎮有著1000多年歷史，時至今日，依然古貌依稀，古風猶存。2012年4月20日雅安蘆山發生7.0級強震，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溪古鎮有沒有受災，因為清溪美麗的自然風光和保存完好的人文景觀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那樣深刻，實在不愿她在這場地質災害中受到一點點損害。事后，打電話到清溪老鄉家中詢問，得知清溪安然無恙，我才松了一口氣。如今，隨著雅西高速公路的開通，這座南方絲綢之路上的古城，必將為更多人所關注，必將再次煥發青春。

（壓題圖：遠眺風口上的清溪古鎮）（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