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鹿群
鹿蹄聲仿佛夏日里碩大雨滴敲打灌木叢的聲音,打破了春夜森林里荒涼晦暗般的寂寥。歸來的鹿群踩踏著林地的松軟土層,向營地跑來。
柳霞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帳篷。
在依稀的晨光中,鹿群的側影像濃墨潑染而出的松散寫意輪廓,靜靜地佇立著。一陣瘋狂的奔跑之后,它們正在粗重地喘息。柳霞輕輕地呼喚著它們的名字,幾頭靠在近前的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柳霞搭在鹿背上的手突然感到有溫暖黏稠的液體黏附在上面,是血。
吃過早飯,柳霞背上槍,帶著狗,沿著鹿群的蹄印向森林深處走去。兩個小時之后,柳霞找到了那片屠戮的場地。在空地中央,柳霞看到了那頭兩歲小公鹿的一部分。它的兩條后腿和腹腔里的內臟已經被吞吃干凈。是熊。
在小公鹿旁邊,柳霞找到了那頭逃開的母鹿的蹄印。在母鹿步幅寬大的蹄印間,還點綴著小鹿細小如筍尖樣的輕輕的蹄印。柳霞跟隨著若隱若現的蹄印一直走到小溪邊上,慢慢地向濃密的灌木叢靠近。在灌木叢后面,她發現了那頭母鹿。她撫摸著母鹿,母鹿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母鹿身后,露出一只細弱如小羊一樣的小東西,一頭純白色的小鹿。
柳霞呼喚著母鹿。母鹿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想抬起頭來,但慢慢襲來的疲倦正在侵蝕著它。
它終于還是沒有移動。
牽著小鹿穿過灌木叢時,柳霞回頭看了一眼。
夏天的營地
柳霞給這頭雪一樣潔白的小鹿取了名字:幺魯達。
一個安靜的午后,柳霞正在帳篷里烙餅。帳篷里太悶熱,她走出帳篷,享受著難得的清涼。這樣悶熱的天氣,下點雨總是不錯的。
柳霞放下帳篷的門簾時,風越來越大了,巨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落下來,砸在林地上。帳篷就像紙片一樣被掀翻,轉瞬之間,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去了。柳霞趴在地上,緊緊扣住地面上凸起的樹根。她什么也看不見,只是感覺鍋碗瓤盆等,一切沒有被固定的東西像樹葉一樣從頭頂一掠而過。
柳霞試著抬起頭,一枚墜落物重重地砸在她肩上。那是鳥蛋般大小的一顆冰,是冰雹。她想在旁邊找個什么東西罩住自己的頭,但是鍋啊水桶啊都不見了。最后,她只能順手撿起沒有被風吹走的樹墩鋸成的砧板,舉到頭頂。
她感覺有什么在觸碰著她。被凍得嘴唇青紫的柳霞回過頭來,看到幺魯達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身邊。它像被雨淋濕的小鳥,耷拉著耳朵。盡管蹄下打滑,它還是盡量地靠近柳霞。
柳霞將它緊緊摟在懷里,另一只手顫顫悠悠地平衡著頭頂的砧板。幺魯達醒來時,冰雹停了。地上散落的冰雹正慢慢地融化成拇指大小的、果核樣的東西。他們挨過了這場可怕的災難。
夏天過去了。幺魯達慢慢長大。幾乎所有的時間,幺魯達都待在柳霞身邊。
秋天的山火
在尋找馴鹿的路上,幺魯達小心翼翼地跟隨在她身后。
柳霞喊了一聲,回頭就跑。幺魯達從她的聲音中聽出某種不祥。在這種情況下,跟隨她永遠是正確的。他們身后,森林在坍塌,大地在陷落。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現一片林間空地。柳霞坐在地上,不知該往哪里走。幺魯達靜靜地看著柳霞,然后轉身向前走去。柳霞仍然沒動。周圍的一切都在燃燒,她不再相信有逃生的可能。
幺魯達小跑回來,用頭粗魯地擠撞著柳霞。當柳霞站起來時,它轉身又向前走,腳步安定而從容,沒有一絲遲疑。
柳霞跟在幺魯達身后,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在叢林之中,從來都是她走在前面,為幺魯達帶路,這還是第一次由幺魯達來領路。
早晨,第一隊乘坐直升飛機進入林區滅火的森林消防隊員,發現了這次森林大火的第一個生還者。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個人和一頭馴鹿。
人靠坐在樹上,低著頭,馴鹿臥在人身邊,頭埋在人的懷里,人的雙臂緊緊地摟著馴鹿的脖子。人和鹿,都被火烤得像炭一樣黑亮。
當柳霞和幺魯達回到原地時,沒人認得出他們,一個黑到極致的人和一頭黑得透亮的鹿。柳霞領著幺魯達到河邊洗得透徹。洗凈之后的幺魯達白得不可思議,蓬松的毛發根根潔凈,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像極了一個巨大的絨毛玩具,或者是一座冰雪的雕塑。柳霞在帳篷里整整昏睡了一天,同樣疲憊不堪的幺魯達也一直趴在她床前沉睡。
冬天的較量
那個男人是在柳霞吃完兩天來的第一頓飯后突然出現的。他想買下幺魯達。“幺魯達,小孤兒,不賣。”柳霞聲嘶力竭地沖他吼。
昨天,幺魯達一直跟著柳霞,那些干透的護心草似乎非常合它的胃口。她決定,今天獨自去采摘這些草藥。將近黃昏時,柳霞回來。營地前,沒有看到幺魯達那銀白色的身影,她找遍營地的帳篷,都沒有發現它。
達娃坐在帳篷一角,頭低垂著,一只空塑料桶扔在他身邊,一種高度劣質白酒的刺鼻味道充溢在狹小的空間里。柳霞明白了,拎起槍沖出帳篷。
車在砂石路面的林間公路上開得飛快。隨著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響,那個男人的身體猛地一沖,不由自主地撞向車窗。
車前不到五米的路上,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人,滿臉通紅,手中端著一支大口徑步槍。
“干什么?”頭痛得厲害,他氣急敗壞地將頭探出車窗,沖著這個不知死活的人大聲喊道。
“轟”的一聲巨響,子彈射在車前的路面上,彈起的石子打在車窗上,發出“噼啪”的響聲。這個像母狼一樣暴戾的女人站在車前大聲地喊著什么,但他什么也聽不見,耳朵里還回蕩著剛才巨響的余韻。槍口抬了起來。
“幺魯達!”這次他聽清了,想起在山上捉鹿時達娃隱隱約約地說過,這頭小鹿的名字就叫幺魯達。
“下車……下……放鹿!”她語無倫次地沖司機大喊。司機嚇壞了,趴在方向盤上癱軟成一團。他走下車,還好,他沒有倒下,慢慢地挪到車后。看到柳霞從腰間抽出獵刀走來,他頓時嚇呆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他閉著眼睛喃喃自語。
其實,他在柳霞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走到車廂前,挑開幺魯達脖子上的鹿套。
幺魯達靈巧地跳下車,急切地將頭埋在柳霞的懷里,輕輕喘息著。它還沒有從驚恐中恢復過來。這也許是一個令它永遠不會忘記的下午。
(萬青青摘自《狼獾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