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日,有了許多喜愛小波作品的人,他可謂知音滿天下了。在歲月之流中,他激起了一朵不可忽視的浪花,人生如此,復有何恨!
細想起來,人們為什么會喜歡他的作品呢?他的東西不太馴順,不易得到身居要津人物的提倡,又包含一些率性而為、嘯遨自娛的成分。人們喜歡他,是因為他的那種獨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就像一扇門,通過這扇門,可以進入世界的另一層面。小波生活中一直在走著一條特別的道路,一直在探索著精神上可能的存在方式,尋找著自己的適當位置,用他的話說,就是精神家園。
小波的出生正趕上我父親中箭落馬、遭受貶黜的時候。一場風波,這就是他的名字的由來。我母親終日以淚洗面。當時他尚在母腹中,無法不直接承受這種悲哀的影響。他生下來就病弱,而且嚴重缺鈣,骨骼都長得與人不同,而且看起來有點傻頭傻腦,我母親常溺愛地叫他傻波子。小時候,我發現他的思想常定格在一個東西上,然后就陷入冥想,中斷了對外界的反應。這使他帶有一種呆呆癡癡的神情,很不像他那個年齡應有的樣子,似乎是一個異類。
后來他上了學,但似乎從來沒成過一個好學生,總是懷著不服管教的叛逆之心。有一次老師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站起來,但兩眼平視,一聲不吭,弄得老師無奈他何。“坐下,一分。”他就這樣吃了不少一分,加以不關心課業,有時功課也不做,所以成績單根本看不得,因此挨了不少揍。
雖然落了個傻名,功課也不好,但兄弟姐妹都知道他絕不傻。他看書奇快,和我比快時回回占先。數學課他沒得過什么好分數。有一回不知什么神經搭錯了,居然在學校數學競賽拿了第一名。當老師把這件事告訴我媽時,我媽說什么也不信,她說:你保準弄錯了,那不是我的兒子。當我聽說這事時,倒一點不覺得奇怪。因為我從來就相信小波是個大智若愚的人,有神鬼莫測之機,早晚會爆個冷門,給大家一個意外驚喜。
詼諧是小波的另一天性。他喜歡笑謔,經常能敏捷地抓住可笑的東西。飯桌上是他馳騁談鋒的地方,時常妙語如珠,以馬克·吐溫式的幽默,惹得眾人噴飯。他對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當時叫《頑童歷險記》)大為傾倒,把這本書翻了又翻,直到它成為一堆碎片(當時紙質不佳)。在我看來,他就是那個頑童。幾年之后,他堅決選擇到云南“上山下鄉”,沒人知道到底為了什么。只有我能猜出,他是在借此實現那個頑童的夢想。可惜天不作美,他在云南沒能享受幾天快意生活,就嘗到現實生活的滋味。每日吃著粗糲的飯食,口中淡出鳥來,干活累得要死。在農場斗爭會上繩索纏身,慘遭批判。最后染上重病,鎩羽而歸……如果讓他來安排這個世界,他會讓一切酸文假醋的東西都去見鬼,把文質彬彬的紳士淑女氣得發瘋。然而,他又不僅僅是那個頑童,在詩意的沉思與放浪形骸的狂野之間往來跳躍,亦莊亦諧,才是他最喜歡的風格。而這一點,已經體現在他的作品中。
那時的小波,因為年紀尚幼,沒有寫過什么東西,卻在積累著美的印象,孵育著自己的趣味,或者說,一顆趣味的內丹。
在我看來,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顆自己的內丹。他們行住坐臥,都如蚌含珠,默默孵育著這顆內丹,像練氣士一樣呼吸沉降,萃取天地間的精氣,使這顆內丹在感覺的滋養中成長。當內丹大成時,它會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與外界發生感應,此時藝術家趣味大成,進入一種高超的境界,談笑咳唾,皆成珠玉。這種內丹實際上就是一種對純美境界的把握,一種至高的品位。品位是游離于文字之外的,它與學問的關系不大。有的人學富五車,品位只是初等。有的人目不識丁,卻具有一種靈覺,能與高品位的東西發生共鳴。人們喜歡小波的作品,實際上是喜歡他的品位。
小波作品的價值,從一個方面來說,在于他顯示了一種獨特的高尚品位,一股塵世中的清純之氣。這些東西淺者識其淺,深者識其深,唯有緣者得之。而有緣人再傳有緣人,這一團精神能量也許就此傳遞下去,不致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