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 子
上海城中最塞維利亞氣質的餐廳El Patio開在汾陽路太原路口,一片本人在十幾年前日夜出沒的街區——上海音樂學院、工藝美術博物館、普希金像。一個因全世界劇場休息的慣例而被挪到了星期一的Brunch。城中優質女性聚到一起分享由音樂劇《媽媽咪呀!》帶來的話題,兩性世界和女性情感。
當中有《小時代》的監制,她講述她遠在臺灣,同音樂才子和電視紅星糾葛的情感往事,贊美上海女性的強勢、物質和控制力。因為這是一個夢想閃耀的時代,這也是一個理想冷卻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我們的小時代。小時代屬于女人,屬于上海女人,她說。
我們端著香檳集體補看了電影,這叫人慶祝又悲哀的,發生在上海的無法逃脫的小時代。上海再一次被作為銀幕想象的客體,以年輕作者需要的方式被微整形成流光溢彩、脂濃粉香,并以“女性主義”、“愛情至上”的名義。上海,這個偏偏是光學意義上的,糾纏著物欲與道德、勾沉著自卑與優越、交織著膚淺與深沉的所在,村松梢風筆下的“魔都”。
過去有人在評述上海老電影時曾說過尖酸的話:“將都市與女體聯系在一起,或者更正確的說,是將都市想象成一個浪蕩性感或邪毒的女人,不僅意味著對上海都市的社會批判,而且暗含了對以摩登女性為代表的女性性向的否定性評判。”
北京有支叫“ 掛在盒子上”女子朋克樂隊唱過一首命名為《上海》的歌,歌詞里說“Shanghai is a beautiful city,also is a stupid city”。這幾乎準確地反射出了小時代的目標觀眾對這個城市的真實心態,他們當然要站在道德和審美的制高點上批判對待上海的物質主義心態,或者選擇性失明,但這絕無損他們內心真實欲望的現實追逐。
而不久以后也許會有一個機會把我帶回到上海曾經的大時代中去,一部上海電影的誕生,它要成為一次上海影像敘述的逆襲,盡管它的敘述者依然會來自北京,這是上海在失去電影文化中心地位后的必然宿命,但應有機會去一展上海于大時代的壯烈片斷。在漸次熄滅的燈光流火中,人們竭力抓住一點衣香鬢影的回憶和想象。而理想永遠距現實一步之遙,理想,還有愛情。
隔了幾天,在離開上海前的一個晚上去同樣是來自二十年代的國泰看了講二十年代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斯科特·菲茲杰拉德和艾米莉·勃朗特都是我最熱愛的作家,記得大學里為此常常被教歐美文學的教授說膚淺得可愛。這一部令人目不暇接的電影,鏡頭之轉換猶如魔術師的帽子。長島的水邊風景,色彩純凈明亮,如夢幻中的國度。電影的視覺語言和Fitzgerald的文筆,已然相當接近,卻畢竟還是承于不同的介質。小說缺少魅影光點的沖擊,電影不得小說的憂郁雋永。電影是超乎想象的色彩和動感,小說則是少年時代的一席殘夢。

電影中很多直接采用原文的句子是十足的享受。銀幕上的人說話的聲音是人物形象的一部分,Daisy的聲音柔媚帶著珠光寶氣,Gatsby的口頭禪old spot,Nick說起話來總是溫良和謹慎。至于對原著故事的改變,大者如對Daisy小清新的美化,小者如用Jay-Z這樣的音樂代替原本意料之中的爵士樂(Jazz Age,這個Fitzgerald發明的詞,帶著迷人的穿越時空的磁力)也并非不能接受。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一個enchanting的故事,那一盞綠光、那奇怪眼睛的雕塑……故事從Tom和Daisy這一對East Egg的角度來看,是對美國上層社會的白描評判。Tom,繼承遺產有老錢和老宅、門當戶對的家庭聯姻、讀Ivy League、三腳貓的運動家、從事一份體面卻可有可無的職業。Tom和Daisy的婚姻自然就像草坪上稍縱即逝的夜鶯般空虛無聊,卻是他們維持自身利益的所在。Tom對新歡Myrtle,Daisy對舊情Gatsby,如出一轍:因為厭倦婚姻而尋求刺激,而一旦危及自身,便立刻退回到自己的巢中。
Tom鄙夷Gatsby出身低賤、沒教養、暴發及身份可疑,乃是老貴族對新興階級慣有的態度。Daisy同其他參與蓋茨比狂歡節的路人卻覬覦這巨大財富欲火中燒。Gatsby面臨的是這樣一個真實世界:充滿虛偽和物欲得叫人悲哀,但明眸紅唇美麗不可方物,似他伸手想要去抓住的彼岸綠燈照耀下的淺笑的愛人。他所追求的,無論是通過自身努力賺得財富與社會地位,還是永遠如初戀般的愛情,都與世格格不入,他注定無比孤獨地死去。
真、善、美這三樣,美可以做假,善可以造偽,但真就是真,無論如何也偽不得的。Gatsby在他的party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人們流傳著關于他的各種傳說;他自己也擬好了幾個版本的自傳。但是他重逢Daisy時以及Daisy撞車后,表現的是不摻雜質的本色至真。Gatsby全部的“偉大和悲劇”就在于:憑著他的“真”去面對一個偽善和假美的世界,并且事實是,這世界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這一切。在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著,勝之不武。
1940年,卓別林在他的第一部有聲電影《大獨裁者》結尾處激情演講:“……我們發展了速度,卻孤立了自己。機器提供許多便利,我們卻生出更多欲望。我們思考了許多,感悟得很少。我們更需要的不是模式而是人性……不要為了奴役而戰,要為自由而戰。”
那一天,走出El Patio,小時代的街角站著大時代的詩人,他在冰天雪地里低吟的詞句被黃昏熾熱的陽光映在斑駁老墻上——“沒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靜”。它成為我再次離開這座城市、這個時代之旅的絕佳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