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鵬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宜昌443002)
強調(emphasis)是一種普遍的語言現象,可歸為修辭格,其實質就是一種語言標識現象。學術界對強調的研究大都集中于“描寫”,主要涉及定義、性質、分類、修辭特點和語用功能等。隨著語言學研究從描述向解釋的轉向,更多的研究從語用認知的角度來探究強調。闡釋強調本質的文章,主要有五種觀點[1-5]:(1)強調是一種修辭格,(2)強調是一種附加表達方式,(3)強調是一種信息處理方式,(4)強調是一種心理現象,(5)強調屬于量范疇。這五種觀點都有其合理性,但因受看待問題角度的局限,也都存在一定的片面性。至于強調的語用動機是什么,其生成機制如何,以及影響其運用的心智條件等問題,也尚未得到很好的解決。針對強調這一語義語用范疇,我們擬運用心智哲學的意向性理論來作一番探究。
心智哲學(philosophy of mind)以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為基礎,秉承認知科學的涉身哲學觀,以心智活動為對象,視語言活動為心智活動的反映,并試圖通過語言發現人類心智機制,從而解決哲學中的心身(mind-body)關系、意向性等問題。其中,意向性(intentionality)作為當代心智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尤其受到關注。何為意向性?在Jacob看來,意向性是指心智對事物、特性和事態進行關指、描述、表征的能力[6]。塞爾認為,意向性是人們指向或關于客觀世界的物體和事態的心智能力,而意向狀態總是關指某物,意向如同信念、欲想、希望和恐懼等,是意向狀態的一種[7]。徐盛桓進一步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意向性就是用人的需要來改造、規范物的形式,以滿足人的需要[8]。縱觀中外學者對意向性研究的成果,意向性總體上具有三個特點。
第一,意向性具有關指性,即是關于(about)什么的,其具體體現為話語表達的取向和話語關注的焦點內容。意向性是心智的一種特性,正是通過這種特性,心智可以指向一個客體對象并表示對它的信念、愿望、希冀、憎惡、贊揚、譴責等不同的心理狀態,心智與世界的關聯就是通過這些不同的意向性狀態來實現的[9]。也就是說,社會中的人只有通過心智的意向性關指作用,才能開展對象性活動,將自己的行為同社會生活聯系起來。
第二,意向性具有寄生性。心智將意向性施加于那些本質上并沒有意向性的實體之上,方法是將表達心理狀態的滿足條件有意地賦予該外部物理實體,從這種意義上說,意向性即為“寄生意向性”(parasitic intentionality)[10]。人們只有將自身的心理狀態或感受寄寓在話語里,才可以實現相互之間的了解和交流。這樣,將體現意向性的各種心理狀態與一定的語言表現形式相結合,于是有了意向性的語言表征。
第三,意向性在進行語言表征時具有選擇性。心理學家發現,認知主體總是傾向于關注那些對于自身可能有意義的事物,這就需要在行為和認知中選擇與定向對自身有意義的事物[9]。可見,客觀對象的具體語言表征是意向性發揮選擇作用的結果。
心智哲學對意向性及與語言關系的研究表明,語言的運用源于人的身心關系,語言是人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言語活動作為主體針對心智中某一客體而進行的對象性活動,自然也要受到意向性的作用。意向性的作用表現為,在語言思維的語言表征形式表現為物理形式之前,即思維過程中表征主體已經根據自己思想表達的需要對具體的表征行為進行了調整,以展示自己意向的內容和態度。強調作為一種言說方式,也必然受到意向性作用的調節,即在強調過程中,話語主體確定針對強調的需要所確立的意向,并確定強調意向性的關指性,表明它是針對什么的,并在意向性表征過程中體現出選擇性和寄生性,反映我們為什么要選定某一特定強調形式來對意向性所關指的內容進行表征。
心智在意向性作用下調控言語行為活動,以體現話語主體的目的性(包括意向內容和態度);話語主體因具體語境下話語交際的目的和需要,對話語的形式進行調整和規范。具體來說,強調就是指在語言思維過程中,意向性發揮調控作用,在語言表征層面通過添加通常情況下不應有的語音、語義或語法標識或變更通常使用的表征方式等手段來體現主體的寄生意向,達到認知突顯的交際目的。這些用于強調的語音、語形標記都可以認為是人賦予語言的人為標記,體現人的意向、態度,而且這種標記具有一個共性:無論是語音還是詞匯性標識,都具有極性意義,或者表示程度極高,或者表示范圍極廣等,這些標識具有隱喻性暗示作用,其語用動機就是提醒受眾對某一語義成分的出格屬性予以格外注意。譬如漢語感嘆句“這本書是多么有趣啊!”采用平急降語調,致使程度副詞(亦即感嘆標記)“多么”所標示的感嘆中心“有趣”與其他句法成分之間發生音高上的急劇變化,形成鮮明對比,這樣從語勢量的差異突出“有趣”的極性,即程度異常高。在英語里,像hell這種名詞因其本身也表示極性意義,所以也常常用作強調標識,英語中的其他短語如on earth等也是從范圍極廣這一點來突出強調的。下面以 Who the hell is he?為例來識解強調句的心智運作過程(見圖1),討論其生成機制及其運用的心智條件等[11]。

圖1 舉例識解強調句的心智運作過程
圖1中話語主體的意向是詢問那個人的身份,盡管使用一般的語法構式 Who is he?就能達到目的,但為了進一步明示自己的態度,增強說話的語勢,說話人選用添加強勢語(the hell)的方式來體現自己的意向,進行標示。Hell一詞原本表指巨大的痛苦或極不愉快的經歷,后經過語法化,其痛苦義和不愉快義脫落,以the hell短語形式出現時僅僅表示程度極高,成為一種語法標記,這種語法標記也就體現集體意向性,也就是說它能讓受眾從中解讀它所負載的說話人賦予在它上面的具體的交際意圖。具體來說,其強調的生成過程可以表述為:首先,話語主體有表達的意向,其意向內容是詢問對方的身份,可以用一般的語言載體 Who is he?來實現。其次,為體現話語主體極為明確的意向態度,必須使用具體的標識手段,而且這種標識必須引人注目。話語主體可以用語氣詞之類的語音載體來表征,可以是on earth,也可以是the hell。當然直接使用祈使句,如說成Tell me who he is,please.也可以達到交際的目的,其中涉及的選定過程也體現出話語主體的意向性。鑒于話語主體的意向態度相當強烈、急切并帶有情緒,因此只能選擇較為短促的話語來表達,并且選用語氣副詞或類似于語氣副詞的語詞來作為強烈情緒的承載,即使用語氣標識或感嘆標識。第三,標識話語主體意向態度的語詞必須符合集體意向性。只有這樣,話語的意向態度才能得到有效的傳遞。這就是話語主體在意向性作用下選用表示極性的標記詞來表示強調的情形。
強調的另一種情形,就是采用特異的語言表征形式來體現話語主體的意向態度,以引起聽話人的特別注意。譬如,劉丹青曾討論過強調代詞“自己”,如:小張自己走了[2]。的確,一般情況下說“小張走了”,不言而喻是指他自行離開的,信息已足夠,這里再添加“自己”,貌似多余,然而正是這種贅余用法使之顯得出格,從而起到了標識作用,引起聽話人對其離開的方式格外注意,最終達到強調的目的。
語言使用過程中,這類采用特異句法表征形式的強調比較普遍。拿英語來說,像其典型的強調句型It is that本身就是對正常語序的顛覆,如It is on the eye that I beat him 相對于I beat him on the eye,就因為其出格或異常的表征方式而引起受話對象的特別注意,以便實現其交際目的。句法或修辭上所采用其他手段如矛盾修飾、倒裝、反復句式、排比句式等也都是以句法的特異形式來達到突顯的目的,如 He makes a sweet mess of everything一句中用原來帶褒義的形容詞sweet來修飾帶貶義的名詞mess,屬于矛盾修飾法,故能加強說話的語氣。
排比與反復之所以能起到修辭效果,同樣是因為其非同一般的句法或語篇突顯形式。譬如,間隔反復就像歌曲反復出現的主調,馬丁· 路德金的演說詞I have a dream 就是很好的 例子,I have a dream這句話在演講中自始至終頻繁出現。在一定程度上,重復通常就是強調。重復三次的符號,常常具有加重語氣的功能[11]。不僅僅是重復三次的符號,語言運用過程中,重復三次或多次的詞語、結構和句式等都能達到強調的目的。
事實上,這里所談到的兩種表征方式是相通的。語音強調就采用格外高的音調,詞匯標示就采用表示程度格外高、涉及地域格外廣的詞匯,都是使用或添加增強語勢、加重語氣的標示說話人態度的超句法形式、話語標記或詞匯。標示的結果就是打破常規,進行陌生化,以引起注意,從而在信息意圖的基礎上進一步突顯交際意圖。無論是語音突顯、詞匯突顯,還是句法突顯,都是不同層次的標記形式,寄寓了表征主體的意向性態度,是話語主體表達時所作的主觀努力。語言使用過程中只有標新立異,進行非常規性的表達,才可能引起受眾的特別注意,從而實現具體語境下的特定交際目的。
從語言運用來說,語義表達起始于心智的意向性。話語修辭中所說的強調,即認知上所謂的突顯,就是心智意向性作用下選擇的結果。強調的每一種具體形式都是話語主體按照自己表達的需要,為體現話語的明確意向在具體言語活動中調整具體言語表征形式的結果。同時,在理解一個強調表達式時,我們既要弄清客體對象的概念化過程,又要根據語言的不同標示形式準確把握其間可能涉及的時間順序和邏輯關系,這樣才能有效地把握語言事實,準確識解話語主體的表達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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