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貪腐高官辯護,在外界看來,是政治,在我們看來,卻也是法治—每個人都有為自己爭辯的機會,哪怕他罪大惡極。
田文昌、高子程、許蘭亭和錢列陽,這四個不同的名字,在某些時候,有一個同樣的身份—高官案的辯護律師。
在陳同海(編者注:中國石油化工集團公司原總經理)案中,在整個偵查、起訴階段,高子程多次申請會見卻沒被批準。陳同海家屬向高子程轉述,說陳同海不請律師。直到審判階段獲準會見之后,高子程從陳同海口中才獲知,他從來沒有說過不請律師。
按高子程的經驗,在以往的高官案中,因為太敏感,多數單位不給取證。不過,高子程發現,中石化氛圍特別好,他去中石化調取證據,中石化所有的證人都愿意出證。
順利取得50多份證據后,高子程認為,陳同海被指控的1.95億受賄金額中有1.4億不成立。在確定開庭日期之前,高子程向法院遞交了全部證據,并寫了報告,主張把這1.4億的指控撤回來。但法院拖了很長一段時間沒開庭,其間,據高子程透露,前后有五六撥各種渠道的人來做他的工作,希望他撤回前40多份證據,但他拒絕了。
在開庭前一天的下午,秦城監獄給高子程打來電話,說陳同海緊急約見。高子程回憶:“陳同海跟我說,第一感謝你,你的調查取證已經達到目的,沒有你這證據,他們不會跟我談、不會給我承諾;第二,你把這證據撤回去,如果他們兌現承諾,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如果承諾沒有兌現,上訴的時候,再把這些證據亮出來,照樣可以否定指控。”
第二天開庭,高子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回前40份證據。開庭之后不到一個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很快就宣判,陳同海受賄1.95億元,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論罪應當判處死刑,但陳同海有自首、檢舉、認罪悔罪和積極退繳全部贓款等從輕處罰情節,故對其判處死刑,可不立即執行。
“你是學法律的嗎?”劉志軍的辯護律師錢列陽與我隔著會議桌各自落座后,他先提了問題。當我做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他說:“那你做這個報道就有點難度了。”
這些身經百戰的大律師,比我這個年輕記者更深諳心理攻防術。錢列陽重復了電話里的那句話:不談劉志軍案,該談的都已經談了。在對其他幾位律師的采訪中,我見到過這種堅決。因為職業道德和其他一些因素,我采訪的田文昌、錢列陽、高子程、許蘭亭這四位大律師,對什么“該談”、什么“不該談”有十分清晰的界限。
月球有見光的亮面和背光的暗面,高官案里那些“不該談”的細節便成了我見不到的“暗面”。其實,做《為高官辯護》這個專題,難的不是這里面的法律專業的知識,而是怎樣把我掌握到的事實盡可能完整地、智慧地呈現出來。
初稿完成后,在一位律師反饋的修正意見里,他把我稿子中的一個中性詞“援引”改成了“笑侃”。那個詞的后面跟的是一個沉重的史實,講的是蘇聯時期一些被槍決的高官,為了使家人不受牽連,在審判期間都強調自己是罪大惡極的、要求槍斃自己。這位律師提這個例子,是想證明辯護人獨立行使辯護權的重要性。這樣的歷史居然用“笑侃”,太不嚴肅了吧。所以我沒動它。第二次、第三次,當我看到他在第四稿上還是固執地把“援引”改成“笑侃”時,我直接撥了電話過去。“用援引會有人認為我是在含沙射影。”這位律師回答。我沒有反駁,后來用了“笑侃”。
遣詞造句必須謹慎,這就是高官案報道。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因素,不能在報道中直接呈現的,是讀者的“月球暗面”,也是我的遺憾。
另外,當細心的讀者發現在網上找不到這組報道時,你知道,你已經發現了月球背光的那個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