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錫琴 供圖/佩斯北京
毛焰:畫肖像就是畫自己
文/錫琴 供圖/佩斯北京

作為觀者,當你凝視毛焰的畫作,想從歷史或日常生活中發現這些靈感的來源時,它們卻離你越來越遠。當人們想在毛焰的模特兒中尋找一個“他者”時,隨之浮現的是尋找者自己的思緒,毛焰的創作完全不反映外部的世界。恰恰相反,他的主題、他的機敏,棲息在一片灰色調中,這正如藝術家所提及的,“人類內心深處的溫度”。


近似于無限透明的灰、模糊得失去輪廓的人,明明是油畫,卻有著水墨的意境。毛焰本人,一如他的作品那樣令人猜不透。雖已是“千萬俱樂部”中的一員,卻依然如苦行僧一樣孤獨地開拓著心靈的疆域。
2013年5月中旬,佩斯北京推出毛焰個展—這是毛焰與佩斯畫廊簽約之后的首次個展。在這次個展上,毛焰一改以往惜墨如金的小畫,首度推出大尺幅創作,且創作題材也發生了重大轉變,女性人體首次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藝術評論家栗憲庭曾如此評價毛焰:“毛焰的作品放在歐洲任何博物館的大師作品前,都毫不遜色。”生于1968年的毛焰,是中國當代藝術界的怪杰。與楊飛云一直畫妻子相似,毛焰12年來一直在畫托馬斯—性感的托馬斯、迷離的托馬斯、空靈的托馬斯……毛焰畫托馬斯就像在畫情人。
托馬斯何許人也?上世紀90年代末,高大、穩重的盧森堡人托馬斯到南京學漢語,他是毛焰一個英國朋友的朋友。1998年,他們在一個平常的飯局上認識了。1999年,毛焰開始創作油畫和紙上繪畫的《托馬斯》系列。“我決定畫他是在一念之間。我總是不斷地拍托馬斯,讓他擺出各種別扭的姿勢。”毛焰說托馬斯身上沒有任何附屬的東西,能讓他專心探索繪畫語言。
就這樣,藝術界的傳奇出現了,一個男人用12年畫另一個男人。毛焰不僅畫了托馬斯12年,還拍了托馬斯12年,每年不間斷,每次托馬斯都非常配合。“最早是一卷一卷的膠卷。后來用數碼,沒節制、反復拍,我能畫出的只是拍出的一小部分。”毛焰說。
12年來,毛焰畫托馬斯的正規油畫只有90幅左右,其余都是紙上“托馬斯”。但毛焰會將“每個時期,不同尺寸的紙上小素描、油畫,每種狀態中挑一張送給他”。毛焰說:“作為特好的朋友,他本人對我的作品特別喜歡,我自己也喜歡將作品送給他收藏。”
整整12年,毛焰畫到連托馬斯眼皮下的痣都畫得特別清楚。他反復讓托馬斯呈現不同形態,抽離了背景,模糊了時空,人物同灰色的背景融合在一起,仿佛置身于夢境中,難以捕捉的灰色調造成了虛無縹緲、迷離不定的效果。栗憲庭認為:“毛焰作品的精彩之處是他獨特的筆觸,塑造對象尤其是臉部所用的明暗斑駁的技巧,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敏感和緊張感,仿佛每一個小筆觸都是一個神經末梢,在一明一暗的斑駁中流露出不安、疑慮。”毛焰透過富于個性的形象塑造與動態捕捉,來傳達某種被記憶中的片刻所吸引的淺層氛圍,并發展出淡化人物形象特性,從而專注于藝術的自我語言。可以說,毛焰的藝術體現了一個時代悠遠而真實的整體面貌。

小貓 布面油畫 27.8×36cm 2012年

小花 布面油畫 110×75cm 2012年
最終,托馬斯的穩定形象使毛焰獲得了一個不斷深化繪畫方式的途徑。托馬斯的沉靜形象在情緒上是一種溫度很低的形象,毛焰在選擇托馬斯的照片時,過篩子一樣選擇其中最少表現力、情緒上似有似無的狀態,以達到最自然、最不經意、最少畫外音的呈現效果。他探討的不是“肖像”的意義,而是“肖像畫”的意義,是借用人物的輪廓和動作來完成線條、顏色、構圖的實體化,是在寫實主義的框架下探討深幽微妙的人類精神世界。說到底,單純的繪畫不過是一個世界的再現方式,在這一點上,毛焰作品的意義不在于開創,而在于最準確的、不受時代雜音影響的傳承。

1. 托馬斯肖像之三 布面油畫 110×75cm 2007年

2. 托馬斯小型自畫像之三 布面油畫 36×27cm 2006年

3. 托馬斯自畫像之一 布面油畫 130×90cm 2008年
在這次新展中,毛焰再次向外界傳達了他對《托馬斯》系列的熱衷,展出的作品中就包括《坐在椅子上的托馬斯》等。在毛焰看來,“托馬斯其實只是一個軀殼,實際上是畫我理想中的一種精神狀態。這種狀態很平靜、很克制,沒有太多欲望,它不是渲染的、充滿激情的、瘋狂的。正因為如此,觀眾對我的作品有不同的解讀,這些都是對我作品很好的補充,我并不想刻意地去表達什么”。
受父親影響自幼學畫的毛焰,十幾歲時繪畫技法便已經相當嫻熟。國畫、寫意、水彩、素描,對顏色和明暗的捕捉,每一項訓練都得到父親的悉心指點。青年時的毛焰,被當地人稱為天才,考進中央美術學院是意料中的事。
1988年,毛焰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他的同學里有后來名聲顯赫的劉小東、方力鈞和趙半狄等人。1989年放假,毛焰和朋友去敦煌玩,順便在敦煌研究院轉了轉。“在人家院子里亂轉,一個人出來問我們是哪來的,我說是中央美院的。那人問,你認識油畫系的毛焰嗎?我說我就是。他當時就呆住了,馬上安排吃住,招待了我們半個月。原來他去中央美院進修,看到我畫得好,想找我喝酒,剛好我不在。那半個月,我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他就希望我們跟他談談繪畫和藝術。”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1991年,在大三時便內定留校的毛焰,畢業時因沒有留京的指標,只能到南京藝術學院執教。當時他的老師甚至希望用自己的留京指標把他留下來。就是這一時期,毛焰以南京的朋友為模特,創作出很多轟動一時的作品。“作品中或憂郁或惶惑或脆弱的文人肖像的所指,既是具體的個人,也是整個人類的面孔”。
1992年,《小山的肖像》在當年舉辦的“廣州藝術雙年展”上獲得學術獎,令毛焰聲名鵲起。這幅作品運用俯視角度,人物臉部仍保留有獨具個性的細小光斑,畫面背景也泛著淡淡的微光。作為毛焰的好朋友,李小山這位青年藝術家的形象被刻畫得惟妙惟肖,那思索者的眼神、碎碎的小胡須、消瘦而棱角分明的五官,流露出毛焰人物肖像所共有的神經質般敏感不安的神情。魯虹評價這幅作品“既洋溢著毛焰非凡的繪畫才華和精湛的寫實技巧,也傳遞出其對人性本質的深入挖掘”。

上圖:橢圓形肖像布面油畫 53.7×72.6cm 2010年

下圖:小林布面油畫 110×75cm 2012年
1995年,毛焰結識了南京作家韓東。那時,韓東正經歷著人生的低潮。在毛焰眼里,失魂落魄的韓東是“最美的”。他拉韓東拍了照片,然后開始創作。1997年,毛焰給這幅畫起了一個很抒情的名字—《我的詩人》。作品中,韓東的臉明顯被削尖了。這幅被韓東認為是丑化自己的畫,在外人看來卻畫出了他的靈魂。1998年,《我的詩人》被送去舊金山參展,因為技術操作和翻譯交流的失誤,被人以不到1萬美元的價格買走。幾年后,毛焰硬是不惜重金用14萬美元把它從紐約蘇富比拍回家。
1996年,28歲的毛焰創作了《記憶或者舞蹈的黑玫瑰》。畫面以帶藍色傾向的高灰調為主導,穿黑衣的高波,展開手臂,像是要飛起來,又像是在跳舞,帶著些許神經質和病態。2007年,此畫在保利春拍中拍出了1001萬元的天價,毛焰自此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界“千萬俱樂部”的一員。
毛焰一直畫朋友,不畫陌生人。“很簡單,大街上來的那個人和我的生活沒有直接的關系,我畫的朋友卻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對于肖像畫,毛焰早已駕輕就熟,但他的目的并非是把人畫得像。“因為畫得像對我來說很容易。如果沒有我個人的情感的話,表達得再栩栩如生也是低級而且沒有意義的。”就像李小山所言:“毛焰的繪畫技巧幾乎與生俱來,令人羨慕不已,但這只是他創作過程中信手拈來的東西。毛焰的真正貢獻在于把技巧融進了新鮮的視覺表達之中,也就是說,觀賞毛焰的作品,迎面撲來才氣逼人之感,這體現在畫面的方方面面,而不僅僅是單純的‘技巧’。”

巴黎!巴黎 布面油畫 200×130cm 2006年

珀西布面油畫36×27.8cm 2012年
簡單地說,毛焰是一位人像畫家,但他又是所有當代藝術家中問題最少也最多的一位。在一個已然被后現代性、多元性和關系美學所占據的時代,對傳統藝術的誠摯探索似乎已無落腳之地,人像畫家成為一個異數。多年來,毛焰一直醉心于肖像畫,作家韓東說毛焰的畫是與時代唱反調的產物。
此次攜新作亮相佩斯北京,毛焰首度展現了他的大尺幅女性人體創作系列。其中《椅子上的小魔女》與《微胖的裸女》,同一地點與椅上對比描繪出模特兒的撩人神態與修長體形以及胖女人的團縮神情形象,展現出毛焰令人贊嘆的畫面掌控力。
1995年前后,毛焰就從常規的尺幅肖像畫創作轉向惜墨如金的小畫。為什么如今又改畫大尺幅作品?“打開自己。”毛焰如此解釋,“以前畫的多是中小尺幅的作品,最近的作品是我逐漸在打開自己,是在做一些改變和調整。”
毛焰畫畫時會喝點酒,讓自己的感覺更加敏銳、豐富。“其實我以前畫畫是不喝酒的,喝酒和畫畫是完全分開的,過去《托馬斯》系列很多作品的創作是需要在非常安靜的狀態和心態中進行的,是不可能喝酒的。但是這幾年我確實開始下午五六點的時候一邊喝酒一邊畫畫。”毛焰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當然不會喝醉,一是放松的感覺,二是我覺得我的年齡在增長,喝完酒以后感覺會更加敏銳,對作品會更敏感。我畫畫不是靠靈感,喝酒也不會給我帶來任何靈感,但是能給我帶來另一種感覺。”

左圖:椅子上的小魔女布面油畫 330×200cm 2013年

談起新作《女人體》系列,毛焰坦言:“我畫的肯定是我認識的人。堅持畫熟人是因為我需要跟他們進行交流,告訴他們我的意圖。之所以在這個系列中沒有用真名,是因為我對她們的形象都有不同形式的篡改。我說過我不是一個寫實主義的藝術家,會根據感覺、形式做一些改動。”毛焰透露,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在腦中醞釀這一系列,只是最近才將它付諸畫布。而像這樣大尺幅的作品以后每年都會完成兩三幅,但這并不意味著《托馬斯》系列的終結。
從《朋友肖像》系列到《托馬斯》系列,再到如今的《女人體》系列,毛焰精湛的創作總是呈現出遺世而獨立的姿態。在毛焰的肖像畫中,外表的時代特征已被消弭,僅剩人類共性的精神浮現其中,而畫面的灰色調則體現出他對于漫長幽暗近代史的感受與體察。畫了這么多年的肖像,毛焰說實際上就是用一輩子的時間畫一張畫,而這張畫的主角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