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平乘坐的火車下午4點09分在上海虹橋發車,到了目的地——浙江某小城時,已經將近晚上10點了。“女朋友”來接他,到家門口,她拉起他的手,才敲門。
見到“準岳父岳母”,紀平遞上幾袋準備好的城隍廟小吃,這讓老人家很開心,忙著去廚房斟出幾杯黃梅酒。“女朋友”表示出驚訝,在“劇本”里,這項支出不存在。紀平笑笑表示,這是自費的增值服務。
喝著酒,“準岳父”問起紀平的工作、收入和家里的基本情況。紀平對答如流。但“準岳父”最關心的還是女兒什么時候能結婚,不斷地旁敲側擊問將來的計劃。
紀平態度誠懇,表示自己深明大義,知道“女孩都經不起等待,異地戀也很辛苦,我一定會盡快回來娶小薇”,又補充一句:“我和小薇都說過,如果異地戀都能熬過去的話,以后相處會更順利的。”
事實上,紀平和“女朋友”江小薇是第一次見面。與老人家聊的一晚上家常和自己的個人情況,都是他們按照“劇本”事先排好的。
準確來說,江小薇是紀平的雇主,紀平的服務項目是作為出租男友,陪她見父母。
春節將至,“出租男友”的生意非常火熱。淘寶上搜索關鍵詞“租男友”,搜出來的寶貝將近600件,而百度的相關結果則有200多萬個。
按照最新行情,租個男友回家,女方除了解決交通、生活所有支出外,每天一般需要付費1000元左右,其中接一次吻一般需要50元,陪睡沙發需要300~600元。生意最好的一家淘寶店春節前“出租男友”的信息已經有10萬人次瀏覽,成交了240多張訂單。
不過,在大多數淘寶店里,“租男友”的成交額和評價詳情都為零。搜索臨時男友時,江小薇也沒法判斷店家的靠譜程度,但總還是有誠心想出租自己的人,比如,紀平。
2013年1月,紀平決定在自己只零星掛著幾條牛仔褲的淘寶店上架一件這樣的產品:
產品名:出租 回家過年 男友
寶貝價格:400元(一口價)
寶貝描述:春節將至,你還在煩惱沒有男友過年嗎?你在擔心無法面對長輩嗎?年紀不小的你,還在為面臨父母的嘮叨而感到心煩意亂嗎?臨近“剩女”的你,還在為親戚朋友的“關心”而感到無處藏身嗎?子然一身的你是否需要一個男友陪伴你過春節呢?如果你需要,我非常樂意為你服務。
該寶貝的配圖是他的一張自拍,戴著淺色半框眼鏡。紀平特地為此借了一款有“自拍神器”之稱的相機——這也是某種程度的敬業,一般出租自己的人很少會直接貼出自己的真實照片。
事實上,這樣的營生在淘寶、“出租男友”百度貼吧和各種同城網站一搜便是,有的還附有非常搶眼球的文案和此前的“工作照”,聲稱自己是“萬能刀一樣的男人,值得你擁有”,只要價格合適,就可以同時做女客戶的男友、廚師、跟班、保姆、心情垃圾桶和面子工具。
有時候,同城貼吧也會有類似的廣告。雖然大多數人都覺得“無聊”,但有一位在湖南的27歲男生就曾經通過同城貼吧聯系到一位與閨蜜打賭“誰先嫁出去”輸了的女孩,扮演她的男友參加閨蜜的婚禮,為女客戶挽回一點“面子”。
其間他們還一起去看了電影《泰囧》,中途還接了個吻。當然,在結賬時,男生加收了50元。
紀平的定價不算高。另一位在西安讀大四的24歲男生的標價是:陪逛街,陪聊天,陪吃飯,陪看電影,陪去聚會……整套全包一天的價格為2000元。
這個大四男生被租過6天,陪女客戶見了許多親戚,最后女客戶給了6000元。其間他們還一起去看了電影《泰囧》,中途還接了個吻。當然,在結賬時,男生加收了50元。
有人抱著旅游目的出租自己。“不收任何費用。”有人在出租啟事上寫道,“但是前提是去我沒有去過的城市,有特色的城市,報銷路費、吃住。如覺得合作愉快,給予小小的打賞,欣然接受。本人的初衷是旅游。但是接了你的單子,首要任務是扮演好你的男友。”
還有人在一系列定價之后表示,“同床不收費,不同床則要收費××元”的。不過,他迄今“已成交的寶貝”數量為零。
紀平覺得自己比這些人都誠懇。除了賺錢,他也希望能交友甚至脫單,所以他在寶貝描述下面還貼出了自己的各類社交主頁的鏈接——QQ、豆瓣以及微博,還強調自己身在上海,江浙滬的客戶雖然不能“包郵”,但可以優先考慮。
紀平出生于1989年,浙江東部一個小城,媽媽在上海打工并且在市區購買了一套一居室,現在賣出去也能有90多萬。這大概是紀家最大的一筆財產了。紀平現在就跟媽媽一起住在這套一居室里。
雖然省了房租錢,但紀平的經濟壓力依然很大——事實上,這也是大多數職業臨時男友出租自己的原因。
愿意做職業臨時男友的通常都很年輕,多為85后甚至90后。出租業務基本也都是兼職,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或者還在上學。他們大多并沒有穩定工作,有人甚至號稱自己連續從事過廚師、駐唱歌手以及婚禮司儀等多個職業。
紀平換過好幾份工作。他在淘寶上賣過鞋子,開過賣箱包的小店。這也是紀平家鄉推崇的發家致富傳統方式——從小生意開始做起。眼下,他在上海一家科技公司做銷售。
不過最近,紀平對賣牛仔褲產生了興趣,于是在店里掛上幾條牛仔褲充門面,這也是可以維持這個店面不被關閉的一種方式,以后也方便店鋪轉型。其實這個名叫“牛仔××”的店,真正在做的“小生意”,就是傳說中的出租男友。
江小薇最近比較煩。原因是,只比她大一歲半的表哥宣布要于今年年初完婚。
她生于1992年,今年剛滿21歲。在家鄉小城,這絕對不是一個“還很年輕”的年紀。江小薇“動作最快”的高中同學,孩子都已經在牙牙學語了。她2012年大學畢業回家,工作倒是找得很順利,進了當地派出所做文職類工作。但父母依然沒有停止過念叨。在他們看來,工作定了之后,應該趕緊把終身大事也定了。
居住在同一個小城里的羅嬋,日子比江小薇更難過。羅嬋今年28歲,哥哥和姐姐早已結婚生子,母親經常憂愁地催促她結婚,甚至還以自己的健康相威脅。
不論羅嬋和母親說起什么話題,最后一定是母親以“你該結婚了”來結束談話,還經常為此痛哭。連身邊的朋友也看不下去了,勸告羅嬋“你也該盡點孝心了”。羅嬋是巨蟹座,自認為“很顧家”,當然希望盡孝心。
問題在于,羅嬋只喜歡女人,現任女友還在讀大學。她完全沒有辦法和母親解釋這一點。如果能按照原本的心意去生活,羅嬋說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一代宗師》里的宮二小姐:不結婚,不生子,不傳藝。
江小薇倒不是不想結婚生子,但她剛和大學的男友分手,“還沒有走出來”,自然不想那么快去相親。
另外一點是,“在我們這里,相親其實意味著就是快速結婚。一旦真的看對眼了,相上了,雙方父母會催促你們趕緊完婚。以前的同學,還有我的表姐,都是在相親成功后半年就訂婚結婚的,然后立刻就要生孩子了。”江小薇覺得自己還小,還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但眼下,表哥結婚的事令父母感到更加焦慮了:你表哥是男孩子呀,都結婚了,你怎么好連個對象都沒有?
為了參加表哥的婚禮,江小薇上淘寶給表哥買了一雙鞋子作為禮物。購物時,江小薇與鞋店店主相談甚歡,覺得店主“態度非常之好”。再次上淘寶時,江小薇發現這家賣鞋的淘寶店變樣了——鞋子全部都下架了,店名改為“牛仔××”,掛上了幾條牛仔褲,以及一款毫不相干的寶貝——店主出租男友。
江小薇很好奇,于是以“出租男友”、“過年”為關鍵詞,在淘寶搜了幾輪。她發現求出租的“男友”倒是非常之多,價格也高低不一,甚至還有1元錢的;寶貝說明也都是互相抄襲為多;還有的地域上顯然不合適。
最終,江小薇又回到那家相熟的淘寶店,點開了店主的旺旺,店主名叫紀平。
交談下來,江小薇收獲了三大驚喜:紀平的老家距離她所在不遠,算是“本地人”;紀平現在身在上海,而江小薇的大學正是在上海;紀平跟她一樣,都是白羊座的。
“白羊座都很聊得來,也都很靠譜。當然也沖動嘛,所以我就下訂單啦。賣家也‘沖動地’同意啦。”江小薇說。
江小薇反復斟酌修改出的劇本是這樣的:自己曾經和母親提過那位大學時期的男友,但并沒提過分手——
紀平需要扮演的正是這位大學男友。男友大學畢業之后,決定留在上海打拼一段時間,于是現在上海一家科技公司做銷售,兩年內不打算回家鄉。這樣一來,既能連接上紀平的真實身份和背景,不需要撒太多謊,又能說服父母因為男方需要在外打拼,所以“婚事”至少需要拖到兩年后才能被提上日程——這樣,能換得兩年耳根的清靜。
于是,1月18日,紀平就坐上了從上海到江小薇家鄉的動車。當然,車票是“女朋友”買的單。
江家對紀平的印象非常好。江父覺得紀平很有追求。在江父看來,本地男生大多家境優越,有上進心的很少,并且,紀平還關心時事,和愛看新聞的江父有話可聊。而江母最欣賞紀平的一點是:“他會順著你的話說,不像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聽你說什么就自顧自說了。”
喝完酒,江小薇請母親幫她收拾床鋪。母親將江小薇閨房自睡的折疊床打開變成雙人床,又加了一條被褥。客戶與雇主,就這么躺到了一張床上。江小薇對紀平大學時期打工旅游的經歷一直很好奇,紀平便給她講,兩人被窩里的純聊天,到半夜才結束。
對于這件事,紀平很淡定,在他的“驢友”經歷里,和異性“驢友”同宿一間客房甚至帳篷都是家常便飯的事情。
接下來的兩天,也就是紀平正式的“出租期”,江小薇都盡量拉著紀平出去玩。她還是擔心會穿幫,所以盡量減少紀平和父母單獨相處的時間。
平時,兩人很少聯系。但VIP先生回家看父母時會叫羅嬋一起,畢竟,他們以后也許真的要“結婚”還是先混熟一點為好。
江小薇帶著“男朋友”在街頭吃小吃,K歌,見閨蜜,這些節目,在劇本里沒有預設,但“感覺不錯,我們幾乎忘記了彼此之間的租賃關系。”紀平回憶說。
不過,周日在家吃過午飯,紀平要坐動車回上海了。江小薇的母親表示想給紀平買一些當地特產小吃帶回去。這個細節,劇本里也沒有安排過對應措施,紀平有些不好意思。江小薇趕緊打圓場說:“我和他出去自己買。”
在火車站,到了結賬的時候,之前江小薇在淘寶上已經付過兩天的“租賃費”——798元,但還需要“報銷”來回車票以及一些其他零碎費用。江小薇直接給了現金。然后友好道別。
“總共加起來也不到2000元。”江小薇說。她的家境良好,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并且,“和紀平聊天很開心,也能學到一些東西”。
羅嬋倒沒有花錢。她用了更時髦劃算的辦法——互租。
2012年4月,她找到了一個“無性婚姻××網”。該網站也會對站內信進行人工審核,如果你發送自己的聯系方式給別人,或是想查看中意對象的聯系方式,就需要交錢,或者你也可以選擇直接交錢成為VIP,讓別人都能看見你的聯系方式。
按照“盡孝心”的標準,羅嬋開始搜索一位所在地離家不要太遠、長相過得去——至少要與自己登對、讀過點書有文化、家庭條件至少能養得起孩子的男士。
很快羅嬋找到了一個符合要求的VIP用戶,加QQ聊了聊,發現對方人在上海做公關,還和她是同鄉。等VIP先生偶爾回家看父母時,兩人相約找間咖啡廳坐下來聊了聊各自的學歷和感情經歷——算是一場另類的相親。
VIP先生有自己固定的男友,和羅嬋家庭背景也非常相似,很快雙方就決定了要“互相租賃”,先去對方家里吃了一頓飯。VIP先生建議羅嬋先不用買禮物,主要是嫌麻煩,也沒有必要。
他的父母和兩個姐姐都非常滿意羅嬋的相貌和談吐,羅嬋的母親也非常高興,用羅嬋的話來說“她其實并不那么在意我男朋友到底是誰,就盼著我趕快結婚,能結婚就行”。
平時,兩人很少聯系,更別說見面。但VIP先生回家看父母的時候往往會叫羅嬋一起吃頓飯,再出來唱歌——畢竟,他們以后也許真的要“結婚”,還是先混熟一點為好。
羅嬋的女友不希望他們結婚。除了撒嬌,她還很嚴肅地質問過羅嬋:“結婚了以后你們要不要孩子?為了繼續盡孝心肯定是要的。那你打算怎么辦呢?”
結束了之前那份包吃包住、日薪399元的工作之后,紀平沒有再和江小薇聯系。但他也沒有閑著。
作為社交網絡的深度用戶,紀平將自己原來那件“一口價400元”的寶貝給下架了,重新包裝了一番。在新的“出租男友”寶貝頁面,紀平用了微博流行的圖文并茂體:一一列舉自己的優點,描述自己是“家長面前的普通青年,朋友眼中的文藝青年,摯友之間的2B青年”,以及“人品好,不貪財,見到漂亮姑娘只多看一眼”。
配圖也很讓人過目不忘。“當雪姨欺負你時”下面配了一張流行的雪姨發飆圖,下一句“勞資就和他拼命”,又配上一張馬景濤的“咆哮馬附體”時的經典劇照,臺詞是“我就和你沒完沒了!”然后,紀平把每日租金從原來的400元提到了499元——春節期間的租金當然要比平時貴了。
紀平了解過相關法律,知道“出租自然人身體”的行為并不受法律保護,即使擬了合同也沒有法律效力。
紀平特地去了解過相關法律,知道這種“出租自然人身體”的行為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即使擬了合同也沒有法律效力——所謂的“口頭協議”主要靠雙方的相互信任。所以一開始就要寫明白,不該收的不能收,才更能顯得公平和可靠。
但無論如何,重新包裝后,紀平的淘寶店紅了,甚至有同行直接“借鑒”他的文案。
紀平在微博里寫道:“‘租個男友回家過年’在中午成功上架后,下午就凈接旺旺了,瀏覽量破三千,晚上優化了下內容,又審核了,預計明天中午才能再見了。太歡樂了。男生要租女友的,女生要出租自己的,男生要出租自己的,都來找我,甚至有想要我提供特殊服務。言歸正傳,下午就有兩個女生要租我為男友回家過年的。”
這條微博甚至引來一位德國記者,想為紀平的特別兼職拍攝一個紀錄片。當然,紀平拒絕了,“采訪還好,只要女方同意。但你帶個不相干的外國人去別人家里,這樣太奇怪了,對客戶的父母也是一種不尊重。”
但很快紀平就發現,這份“特別兼職”并不那么好做。爆棚的旺旺里發過來的,并不都是有用信息,有挖苦的,也有一開頭就罵他定價太高的,還有砍價半天突然消失的。大多來咨詢的客戶都來自江浙滬,紀平認為“也確實有點地域因素在里面”,這些地區的女性相對婚姻壓力比較大。還有的客戶會有一些技能上的要求——比如燒菜、開車等,希望家人能留下“好男人會燒菜,以后女兒就不用這么辛苦了”的好印象。
而且,號稱對客戶“沒有要求,是80、90后的女性就行”的紀平也發現,有的活的確接不了。
曾有一位上海女生想租他回家過除夕。但他覺得,如果自己人在上海卻沒有陪媽媽過,實在太不像話。另一個女孩初次見紀平就產生好感,強烈要求租他。但紀平拒絕她的理由是,女孩身高178cm,比自己高出太多,扮她男友,怕“演砸了”。
令紀平最覺惋惜的一單生意是,有一位1981年生的客戶想租他回家過年,她家在新加坡。女生認為紀平相貌老成,和她還蠻搭。兩人在旺旺上談妥了價錢,女客戶表示自己愿意承擔來回機票和簽證費用。但后來,她突然從紀平的QQ好友列表里消失了。
紀平有時候會想起長相可人又相談甚歡的江小薇,但他們的確“不合適假戲真做”。在江的父母面前紀平可以適當粉飾自己,但要真正談婚論嫁,紀平也深知他們那邊非常講究“門當戶對”——起碼,他沒有婚房。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同行前來咨詢。很多人也想出租自己,但不知從何下手,于是上門拜師。紀平教過一些人如何在淘寶開店——得先上傳身份證,然后考試(考淘寶規則),然后認證,最后網銀綁定淘寶——后來教得不耐煩了,就干脆征得同意后,收集了這些人的信息和照片,弄成兩個文件夾,按需要提供給一些想求租但沒有談成的客戶。據紀平說,這些想出租自己的人大多為85以及90后的男女,南方以及內陸地區為多。
“前幾天我推銷出去一個杭州男生。但具體怎么樣我也不知道。我來做這個還是不夠安全。”
很顯然,“剩女”的生意才剛剛起步。而能保護這個脆弱商機的唯一辦法就是建立一個安全可靠的信任機制。
但這些,就不在紀平的考慮范圍之中了。他漸漸開始覺得這份兼職性價比太低,也費時費力,于是將自己從淘寶下架了。
(文中紀平、江小薇、羅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