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月27日,農歷蛇年春節將至,黃永松還在寧波一間民俗博物館里布展,展覽主題是“年”——帶有一貫的黃永松風格。
忙完這次展覽,黃永松就要飛回臺灣與家人一起過年了。布展間隙,這位生于1943年的老先生接受了本刊采訪。生于臺灣桃園縣,祖上是廣東梅縣人,雖然年已耄耋,但說起話來仍顯精神十足,口音中亦帶有客家遺韻。
說起過年,“偷偷摸摸”是他最早的記憶。日據時期,日本人取消中國春節,民眾只能偷偷地蒸年糕,而且還不甜,因為買不到糖。
等到臺灣光復,黃永松成年時,過年才真正有了味道。他記得各種各樣的年糕,像桌子那么大的客家年糕、廣東蘿卜糕、大紅棗做成的山東棗糕……“知味有鄉親,”他說。
但這只是食物。多年來,黃永松憂心忡忡的,還有其他傳統的沒落。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臺灣正處激烈西化過程中,當時的孩子多半閱讀歐美童書,而鮮少讀到中國童話。這種“失根”的精神狀態讓黃永松感到不安,他決定與朋友創辦一本立足于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讀物。
于是便有了《漢聲》。
創辦這43年來,這本雜志以“民間文化”、“民間生活”、“民間信仰”、“民間文學”、“民間藝術”五個詞類為立體框架,涵蓋56個不同項目,建立了中國傳統文化基因庫。其中以“中國童玩”為主題的雜志太受歡迎,于是獨立成書,出版了系列《最美最美的中國童話》。多年來,這套童話名聲日隆,幾乎每個臺灣家庭都藏有一套《漢聲》出品的童話。1999年,臺灣中部地震,救援人員在房屋廢墟中經常發現成套的《漢聲》雜志。兩岸開禁后,黃永松帶著團隊回到大陸,記錄了“貴州古染”、“中國結”等傳統技術。
說起《漢聲》在臺灣風靡數載,黃永松話語里掩不住自豪:“我《漢聲》在臺灣43年,幾百上千的文化工作者都是從這里出去的。阮義忠是我的小徒弟哩,他是《漢聲》的編輯?!辈贿^他又立刻恢復一貫的謙虛,說:“這也沒什么了不起,就是做了件好事。”
《漢聲》雜志不僅以內容獲得美譽,裝幀設計更是業內標桿。黃永松會根據每篇內容不同的個性選擇不同的紙張和設計方式。《漢聲》出品的《戲出年畫》在印刷廠制作時,使用的是德國海德堡公司的機器,成書后被這家公司買去作為印刷范本向顧客展示。
對于保存傳統文化的意義,黃永松也曾感到疑惑。他曾向“文藝青年之父”俞大綱求教。俞大綱說:“你要做一個肚腹。傳統就像頭顱,現代就是雙腳,現在的情形是傳統被拋在后面,雙腳往前跑,是一個缺少肚腹的斷裂狀態,你要做一個肚腹,把它們連起來。”
《漢聲》就做了這樣的“肚腹”,將傳統和現代融合起來?!稘h聲》往期數百個封面,草草翻閱只需要幾分鐘,而這背后,黃永松做了43年。
比如北京居然淹水了,我們過去老城里頭只有護城河,但過去房子少?,F在幾十層的房子比比皆是,我們的下水道如何?沒有去關照下水道嘛。
黃永松:我們是東方的植物
選題就像農作物,定期收割
內地出版人張立憲說,《漢聲》對中國傳統文化、民間藝術、民間工藝的態度,就是兒子侍奉母親的態度。《漢聲》是如何發現并確定某個議題的?
黃永松:由我們的方向決定。我們的方向就是民間文化。一般滿足四個條件:首先是中國的,不做外國的;其次是傳統的,不做現代的;再次我們要做活態的,不做消失的;最后,最基礎的,老百姓的。至于外國的、現代的、消失的、上層學術的,都有專門的人做,這些之外,我們才做。
我們看到傳統民間文化的消失太快,社會進步太快,相對會有落差,會忽視和偏廢它們。我們想盡一份力量把祖先代代相傳的智慧與經驗趕緊做整理,有一點搶救心情。我們架設這個比較全面的選題覆蓋,希望建立傳統中國民間文化的基因庫。不管我們到哪里工作回來,我們會把材料放到這個基因庫里,等議題飽滿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撰稿編輯出版。
一個議題的操作周期是多長?
黃永松:時間是不固定的。有些會根據題目的難易度,有些東西消失得比較快,追蹤的時間比較長;有些議題會比較陌生,我們能力不足,需要學習。這些選題就像農作物一樣,在大地生長,有不同時間。有一個月一收的,有一季一收的,甚至有一年幾年才收的,具體是看題材的難易度。我是同時撒開出去很多議題,它們的成熟度是不一樣的。
現在《漢聲》的出版周期固定嗎?
黃永松:因為撒的比較多,我們就會把它們排起來。它基本上有一個簡單的周期,在臺北是雙月刊。但每一期的冊數會不一樣,有時候多,有時候少,但可以保證每兩個月出一次。
有些議題操作時間很長,會有成本上的問題嗎?
黃永松:有些議題的成本還蠻高的,因為必須跑田野,有時候跑幾年。我們在財務上也要做分配。(笑)現在文化經費也不是很多。
聽說《漢聲》的人跟印刷廠的工人關系非常好?
黃永松:(笑)我們的觀念就是,做出一本好書,我是上游,他(指印刷廠)是下游。我和一臺機器的機長不只是老板和工人的關系。
有遇到過印刷完不滿意返工的嗎?
黃永松:不太會,這么多年,我們根據設計上的需要,基本上印刷廠都會解決。很多《漢聲》雜志都是工人朋友跟我們一起研究的。
比如膠版紙,現在被大量使用,尤其文化類用書,都不使用銅版紙。除去過去白紙黑字的書不算,使用在圖文本的書上,我大概是創始人。印刷廠過去的經驗是這種紙不能印彩色。當時我選用這種紙是因為它手感好,質感好,它纖維組織細膩松散,更重要的是它便宜,因為我們當時經費有限——又便宜又好看,為什么不能用?我當時與印刷廠商量,他們勉為其難就開始用了。這種膠版紙開始都是工業用紙,它會讓你覺得又軟又輕,比較像傳統的綿紙、宣紙,做出來的書比較有書卷氣?!稘h聲》先在臺灣使用這種紙,后來我們到了大陸,裝幀設計界就非常喜歡,于是就帶動了膠版紙的工藝。
現在《漢聲》有多少人?
黃永松:現在我們很精簡,傳統圖書出版還是壓力很大。我們海峽兩岸大概是60多人,其中有一半屬于事務系統,比如財務、印務和法務等等,另外一半就是編輯團隊。
從1987年兩岸開禁,你第一次來大陸,現在25年過去了,大陸有什么變化嗎?
黃永松:哎喲,這個問題太有意思了(拍腿)。我老黃啊到處走,處處都發現選題。民間文化不一定是老掉牙的,那么老的走到新的過程之中的變化也是我關心的。由這個變化看出我們何去何從也是我關心的。
大陸這些年變化非常大,“變”和“化”兩個字,我有一點擔心的是我們常是有“變”無“化”,甚至是有“變”不“化”,就是客觀的環境和條件變了,人底子里的精神和習慣沒有化掉。我認為有“變”無“化”是進入現代化中要注意的東西。

“化”指的是?
黃永松:比如說,我們今天都使用網絡,我的超市變成了電腦屏幕,但要怎么用網絡而不是被它推來推去?網絡叫你買東西就你就拼命買,但是你對這項東西是否了解?對自己的需求是否了解?好像是被網絡上的經濟給控制住了。這就是有“變”無“化”,人只是跟著東西在晃,叫你消費就消費。
在你沒有消化掉這個社會供應物質的時候,你自己要有對物質的認識和選擇,你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在快速度的日子里,你要過的快速度的健康生活是什么?換句話說就是不要跟著現代化的屁股走?,F代化是西方推動的,就是跟著西方的屁股走嘛。回過頭來,我們的工作就特別重要,我們的工作是民族的,我們要做自己文化的主人。
當時《漢聲》創刊時是本英文雜志,意在向西方介紹東方文明。你當時認為西方文化強勢,現在仍然如此嗎?
黃永松:后工業時代是銜接工業時代的,這些都是西方推著人類文明走的。從笛卡爾出版《方法論》、瓦特發明蒸汽機,他們的歷史就是一脈相承。我們是東方人,西方好的我們可以學習,差的我們可以不要。這是要有選擇的。
西方生產了很多產品需要往外銷售,甚至需要掠奪資源才能生產。資本主義的那一套就是這樣的,現在仍然很強勢。
它們所成就的結果有些是好的,我們在地球上跟他們一起參與。我們人多地大,人多可以提供勞力,地大可以修建很多工廠,我們可以替他們代工,但是長久下去我們不能永遠代工。西方生產出來精密的東西,他們能做,為什么我們不能做?要有升級的,要從制造業變成有創造力的行業。
這時候你就要想,我要創造什么,我要為誰創造?當然是為自己創造。況且中國有最大的消費群,為什么我們不自己做,自己買,自己用呢?這就是我們今天要做的,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認識,自己的靈魂。
認識自己要從傳統開始?
黃永松:這兩者(指傳統和現代)是不能分開的?!稘h聲》建立基因庫,可以把搜集來的東西保存在里面,對于一脈相承的傳統的東西我們也不一定要用啊,但可以用的我們還是可以用的。
我們文化是我們的水土,是我們的根源。我們要了解自己的水有多少,我們的山有多高,我們的風有多強。就像植物一樣,我們是在這種水土上成長的植物,跟別的自然環境的植物是不一樣的。我們對自己的了解要做到承前啟后,我們責任在時代的十字路口,上承歷史,下接我們要走的路。左邊是西方世界,右邊可能是更西邊的世界。我們要活得很好,古今銜接,東西融合,我們都要明白才行。
《漢聲》所關注的議題,比如傳統的手工藝、建筑,大多在鄉間,跟現代的城市文化關系貌似比較少?
黃永松:城鄉是自然與人為的關系,可能鄉間比較自然,城市是大家集中起來做商業交易、建立系統、制造東西。但它們不是對立的,而是一條線的兩端。這兩端是要聯系起來的,是要相互依存的。
假如城市無限擴大,比如北京,城大人多,我們會生活得不舒服。在北京生活,擠地鐵要擠破頭,我的同事上班都要花三個小時來回,效率是打了折扣的。這就要問,這個大城市的規劃是什么樣的?我們如果不面對城鄉規劃,會出現問題。比如北京居然淹水了,我們過去老城里頭只有護城河,但過去房子少。現在幾十層的房子比比皆是,我們的下水道如何?沒有去關照下水道嘛。
城市和鄉村都是可以規劃的,城鄉的問題不是問題,它需要在現代生活里去設計和規劃,這是專家和政府要做的事。城市和鄉間不一定要分離,農村的主人和城市的主人都是人,只是我們的工作形態和職業不一樣。它們應該相互依存,沒有完全的城市和完全的鄉村。
《漢聲》會以手工藝為入口來切入傳統文化,為什么選擇手工藝呢?
黃永松:人人都有雙手。手藝是人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每天刷牙不也是手藝嗎?剪指甲也要好的手藝。穿的衣服也是,雖然現在我們有錢,衣服破了可以丟掉,這不對。衣服破了可以補的。拿起針線,是不是需要手藝?我們可以縫得好看一點,這就是我的手藝。過節日,可以做個小包包送給男朋友或媽媽,這里面有親情又有個性。手工必須從人人做起,回到人的生活里頭。
我一直在談靈魂的問題。物質和精神是不能分開的。從手工來說,我們回到最原本的地方,為什么人類是萬物之靈?因為我們有雙手,從演化過程中長出的雙手。我們有手,必然有工。手在工作的時候,工作會反過來影響手,也會影響腦,所以我們變成萬物之靈。有了好的腦子,又會想我要做什么,又會形成好的工藝。手腦并用之后,腦袋想什么,是跟心有關系的。

你會用電子設備嗎?
黃永松:我拒絕使用電子設備。我看到很多小孩子都會用,刷來刷去,點來點去,他將來就是要這樣東西、這種表面的上豐富迷人。這樣孩子從小就是低頭族,長大就是宅男宅女。他們不交流。一定要讓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讓他多多傾聽,講故事給他看聽;用眼睛端詳著他、抱著他、感受大人的體溫和心跳。這就是他以后成長的穩定力量。我不知道未來電子化會如何,但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會讓他先穩固、有力量,將來他面對這么好的工具,他會使用工具,而不是被工具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