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高雅的人,他完全鄙視世俗的一切,認為奔走于功名利祿是浪費生命,享樂敗壞人的天性,而為了保持至純真且自由爛漫的天性,他只能離群索居,冷眼看待人世間的一切煙火喜樂——莊子大約就是這樣的人;另有一個庸俗的人,他公開標榜說,人生唯一的最高使命就是為自己的利益奔走,哪怕拔一根汗毛就可以幫助到天下人的事,他也堅決不能干——這個人是楊朱。
從一般趣味而言,莊子和楊朱實在沒什么共同之處可言,然而,若就先秦思想與社會的現(xiàn)實情況來說,二者其實有不可忽略的共通之處。
先秦的儒家、墨家以及后起的法家,都是從社會的層面求人生的解決,修身養(yǎng)性是為了參與社會事業(yè),兼愛非攻也事關社會大眾,而行法術(shù)、成就王霸之業(yè),還是事關公共生活。解決社會問題在思維上的起點,或主性惡,或主性善,一個簡單的邏輯假設作為前提即可。只有莊子和楊朱之類的另類人物不這么看。
莊子有句名言:我最大的麻煩是我有個身體。這在先秦的一片大道理中,指出了一個致命的小道理:人之為人,不僅是社會化的抽象概括的對象,其根本的特征更是單獨而個體的身體存在,離開了這種生物和物理的存在去討論人生和社會,往往淪于虛妄,這是莊子及其門徒對孔孟以及其他改造社會、創(chuàng)造理想社會的思想總抱著冷笑態(tài)度的原因。小至螻蟻,甚至微生物,大至神仙世界三千年為春、三千年為秋的仙界玉樹,宇宙間的一切,連同人類的生命,莫不在時空的規(guī)范之內(nèi),這個體而具體的存在是有限的,有限方顯得意義和超越的可貴和可能。
與莊子一樣,楊朱生活在一個對上古的美好道德世界極為推崇的時代,面對這種狂熱的道德懷舊狂潮,他提出了一個很震撼的反駁:他認為,上古那些美好的先王之道都是虛幻的,世界上最值得討論,也最珍貴的事物是“我”。這與莊子的思想是完全相通的。
莊子和楊朱所強調(diào)的身體化的自我,實際上是一種哲學的假設,即關于自我的概念。現(xiàn)實暴虐的政治殘害人命,各種關于重建美好社會的大道理同樣無視個體生命的價值,尤其是,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里,血腥的現(xiàn)實和書面上的理想國,無不以忽略生命為代價。只有莊子和楊朱這樣的人,冷峻地提醒世人:如果不顧惜生命的獨特價值,再宏大的霸業(yè)、再美好的理想又與我何干?
回到慘淡的現(xiàn)實層面,與儒、墨、法諸家的積極進取不同,莊子與楊朱等人也是主張采取行動的,只是這種行動不是往公眾的、社會的方向走,而是朝自我的、遠離公眾和社會的方向走,那就是自我。“貴我”是一個鮮明的旗幟。楊朱認為,對社會的思考不應汲汲于利己利他的視野,如人人能保持自我的界限,則社會必無問題;而在實踐的層面,由于個人不能影響大的環(huán)境,因此,當世間的情形無可作為,那么,退隱山林,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然而,這種身體第一的思想與中國古代的所謂主流思想真的是南轅北轍的嗎?只要看一下從古至今中國冠絕世界的養(yǎng)生和美食理論及實踐,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到楊朱的身體哲學其實一直很好地融合于求富貴功名的人生觀之中,并給古代積極進取的人生觀賦予一種過度享樂主義的色彩。出門高歌道德,熱烈建功立業(yè),又同時以朝堂為山林,回家觀梅養(yǎng)性,美酒花月,甚至肆意口腹之欲,并且沾沾自喜:這就是有文化啊。
趙楚
學書學劍均無成,種樹皆死柳無蔭,不好《梁父吟》,無事亂談兵,閑來說狐禪,擊楫無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