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古典功夫大師
——劉家良

○李紀剛

中國的功夫電影演員中，習武出身的數不勝數，但可以以大師稱之的大概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大名無人不知的李小龍，另一個是只有資深功夫片迷才頂禮膜拜的劉家良。兩人的不同是李小龍具有超前思維，他的武術實際上代表了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融合，而劉家良則是純屬于古典時代的武術大師。

劉家良的武術驕傲感來自于其嫡傳正宗的身份，他的父親劉湛是黃飛鴻的第三代傳人，他自己是第四代。徐克拍攝電影《黃飛鴻》時，曾請劉家良的弟弟劉家榮任武術指導，因為徐克對影視效果的追求讓黃飛鴻大打北派功夫，空中連踢無影腳，很快便不歡而散，劉家良后來談及此事，大贊劉家榮有骨氣，捍衛了洪拳的尊嚴。《黃飛鴻》后第二年劉家良便在《蝎子戰士》中表演了一手正宗的黃飛鴻無影腳非常樸實無華，似乎也是為了洪拳正名。

成龍與劉家良合作過功夫經典《醉拳2》，劉家良在片中飾演一位功夫大師，并擔任武術指導。成龍后來在自傳中這樣形容兩人的合作：“劉家良的設計好像古典音樂，而我的像爵士樂”，不過話雖如此說，成龍還是把劉家良設計的不少動作剪掉重拍。一定要用音樂來解釋的話，那么應該說——現在，畢竟不是人們熱愛古典音樂的時代了。

劉家良骨子里有一種非常固執的性格，年齡愈老也愈加明顯。我有朋友在看過徐克的《七劍》后曾說，劉家良飾演的傅青主，不客氣的說非常失敗。因為傅青主的角色代表智慧，而劉家良的氣質則是非常剛愎。因為這個性格，劉家良與不少人關系交惡，最著名的是張徹。張徹玩政治出身，曾受張道藩、蔣經國的欣賞，張徹在回憶錄中說起劉家良，也完全是政治家的口吻，如說劉家良“深知如不和我鬧翻，便只能背負一個我的武指的名聲，只有與我決裂，才能分庭抗禮”。但無疑，以劉家良這樣固執的性格，決不可能有這樣的心思，如果有的話，劉家良的藝術生命還會更長得多。他與張徹的交惡應該只是性格使然，這一點張導演明顯是以己之心，高估了劉家良。

不過劉師傅不搞政治，并不代表他便一定有道理，如曾與劉家良合作過的李連杰，在回憶中對老頭兒的霸道也頗有微詞，還促使李連杰憤而拍攝了那部諷刺黑色的《中華英雄》。

劉家良對中國功夫電影的貢獻是巨大的，創造過屬于自己的黃金時代。武打演員王龍威曾回憶說，他當年報考邵式旗下的長弓公司時，劉家良是武術演員監考，據王說，報考者向劉家良說明自己是學何門何派，劉家良立刻就度出該派的招數，叫報考者照做，武學極為淵博。后來在《長輩》一片里，王龍威初次與劉家良大打出手，銀幕上兩人勢均力敵，但實際拍攝中，劉家良出手奇快，王龍威只能勉強應付而已，但這樣已讓他暗暗高興了。

劉家良對武術的博學時時體現在他的電影中，如《少林五祖》中他設計表現十種不同的武功與兵器，《中華丈夫》表現中日兩國多個門派的武術，《十八般武藝》中表現十八般兵器的實戰用法，現在看來還是目不暇接。

劉家良的設計實際上也不乏創意和靈感，在這方面，他其實遠遠超過后來完全只知重復自己的張徹。他在《少林三十六房》中設計的種種奇思妙想式的練功手法，匪夷所思而又合情合理。他在《中華丈夫》中拍攝中日武林對抗，非常開明理性，毫無后來抗日功夫片的偏執狹隘。也可以說劉師傅是不乏與時俱進的，不過一旦涉及到他眼中的原則問題(比如黃飛鴻是不能跳起來踢腿的)的時候，劉師傅則就寸步不讓了。

前幾年《七劍》宣傳時期曾采訪過劉家良師傅，開始寒暄兩句“劉師傅天山冷不冷？”劉師傅立時有些不悅，“我九歲就練功夫了，練到七十歲，你說我會覺得冷嗎？”最后我請他說一下自己比較欣賞哪幾位武術指導。劉師傅又完全是以長輩的口吻說，“我就不提名字了，有幾個還是不錯的?！?/p>

這幾個不錯的里面，大概也包括當時正如日中天，被人贊為“天下第一指”的后輩袁和平吧？被昆汀等推崇的劉師傅因不肯接受好萊塢的面試制度，只能看著袁和平獨享大名。其實劉家良所學的南派拳法，本質上便不適合銀幕演出，和劉家良同時代的唐佳是北派，后來的李小龍為了視覺效果，所用的武師也都是北派，程小東是北派，袁和平是南北兼修，但父親是戲班出身，他還是偏北派，更有表演性，而劉家良則更多是南派武術家的身份蓋過電影人的身份。

袁和平和劉家良，完全是兩種武指，劉家良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武術正宗，而袁和平則非常擅于理解和再現導演的意圖，所以才和徐克、陳嘉上、李安、周星馳、昆汀、王家衛等大導演一路拍來，終成“天下第一指”。劉師傅到2003年拍《醉猴》，除了極少數資深功夫迷還能理解，大部分觀眾已經完全無法接受，劉師傅能一路拍到21世紀，真可算是奇跡了。

拉拉雜雜說了很多，好像有很多不敬的話，在這個時候說似乎不恰當，但我的本意并不是要說劉師傅的壞話，而是想說劉師傅性格的霸道固執，與他對中國武術的熱愛是一體的，就像《葉問2》中的洪金寶說的，“侮辱中國武術就不行”?！缎討鹗俊防?，劉師傅借電影批評那些放著中國武術不學，跑去學西洋拳劍的小年輕劉家良的個性其實也是典型黃飛鴻式的老派宗師，有著家長式的尊嚴，思想保守不茍言笑。這在銀幕上很多人喜歡，不過在現實相處中就會出很多問題。更何況新一代的觀眾已經不能接受那個老派的黃飛鴻，人們更喜歡居家好男人類型的葉問。

如果一定要說，那只能說中國這幾十年的社會變化實在太快了，曾經奉為圭臬的東西轉眼間就會被拋在腦后。逐漸跟不上的，遠不只有劉家良師傅一個人。

謹以此文紀念中國電影中的最后一位古典功夫大師，一位固執而博學的老人劉家良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