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羅切斯特，誰來愛簡·愛

柏邦妮

Part 1

最后一堂課結束，同學們打鬧著散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我。

今天不是我值日，但我留下了。不知何時起，全班都知道，我是喜歡擦黑板和整理課桌的女生。于是那些趕著玩樂的值日生紛紛請我代勞，我微笑著答應。不經意間，耳邊卻飄來她們的碎語：“讓她做好了，反正沒男生約她，她閑得很。”

是的，我是全班最丑，功課最踏實，人緣也最好的女生。

我用力擦著黑板，晚風一陣一陣吹向我汗濕的額頭，心里竟有點小小的快樂。我偷偷回頭張望，他還在那里，伏在課桌上，埋頭大睡。想不到一個人能睡得那么香，從下課前30分鐘晃進教室，就一直睡到現在，連下課了都不知。

我看過他的每一場比賽。每一次他打籃球，總是引得全校女生去加油，而我，總是被擠在層層人群之后。

我離他很近了，他呼出口長氣，驚得我一抖，立刻退得遠遠的。記得那也是一個傍晚，我留下來擦黑板，他打完籃球回來拿書包。我踮起腳尖，奮力想擦掉黑板最上面的粉筆字，無奈怎么也夠不著。他一把拿過我手里的板擦，三下兩下就擦干凈了。我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凝望著他高大的背影，無端地感動。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覺自己被照顧。待我鼓起勇氣，想要跟他道謝時，他已經走出了教室。

他喜歡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左邊，最里面的位置，那里最能躲避老師的目光。有一次，又是我值日，趁著四下無人，我偷偷將他的課桌擦干凈，將他桌子里揉成一團的廢紙輕輕展開。有些是凌亂的筆記，有些是名車的標志，有些是小烏龜的涂鴉。只有一張紙，上面寫滿了潦草的字，我仔細辨認紙上的字，發現那是個女孩的名字，滿滿的一張紙，全是。

是的，他有喜歡的人了！那個女生很漂亮。

我回到宿舍，蹲在地上，淚水大滴地落下來，沒有哭出聲音。

隨后的日子里，我隱隱聽說他開始追求那個女生，她拒絕了。她說他不夠體貼、溫柔，我急急在心里替他辯解：不是這樣的，他是唯一一個替我擦黑板的人，他有一顆溫柔的心。

他消沉了好一陣子，很久不曾見他來上課，連籃球也不打了。卻在一個傍晚，我獨自留在教室讀書時，他來了。他站在門口，擋住了金黃的夕陽，面孔背光，黑黑的，看不清表情。我猛然覺得歡喜，如汩汩的河流，漫過堤壩，我低下了頭。等他拿了東西出去時，我攤開擺在我面前的書本，上面都是點點淚跡。

Part 2

不久，班里一個同學過生日，喊上了我。我不喜應酬，本想推辭。他突然搭了腔：“大家一起玩挺好的。”我低下頭，說不出推辭的話。

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話，八個字。這時，我們已是高三。

那個晚上，我們一起唱歌。幾個最勇猛的同學都在搶麥克風，歌王歌后都出來了。有人專門插科打諢，有人講冷笑話，大家笑成一團，很盡興。他和他的死黨們坐在沙發上瞎聊，我坐得離他們不遠。

突然他們就說到了擇友的條件，他笑著說：“一定要是美女，個子要高，長頭發，性格爽朗、活潑，開得起玩笑。”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落在我耳朵里。

我把指甲深深地陷進手掌心，我不疼，我是提醒自己，不要自不量力——真諷刺，沒有一樣我符合。

“我矮小、平凡、不美，但在靈魂上，我們是平等的。如果上帝也使我擁有美貌和財富，我就能使你離不開我，就像我現在離不開你一樣。”

在英國著名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代表作《簡·愛》里，女主人公簡·愛雖然出身卑微、相貌平凡，但站在擁有財富的男主人公羅切斯特面前，她堅定地說出了這番話。這番話幾乎鼓舞我走過少女時期每一個暗淡的日子。

可這一刻，我悲哀地想：世界上除了羅切斯特，還有誰來愛簡·愛？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默默地幫他擦拭課桌。即便是安靜地在某一個角落守候，也沒有太多時光了。

匆匆地，高三了，每個人都忙碌起來，也都安靜下來。每個人腳下的路痕，光明或陰暗，忐忑或平坦，如此清晰也如此不同，喧鬧了3年的校園，埋怨了3年的校園，在此時，竟然靜靜地可愛起來。

傍晚，他依然時不時地打籃球，累了便在教室里睡覺。我依然經常值日，有時，靜靜地讀書。我貪婪地注視他，我想，再也沒有時間了。時間如檀香，焚盡了，便是緣分盡了，之后，各奔各的路。

Part 3

很快就要畢業了，大家歡鬧異常，年級里幾個最能鬧騰的人要搞一個假面舞會。整整一個禮拜，女生們都在挖空心思琢磨如何裝扮自己，做舞會的亮點。但對于我來說，這是最后的舞會了，我將再也不能看到他。我那一點卑微的夢想，想做一個被淹沒在人群里遠遠仰望他的夢想，也將破滅。

回到家里，姐姐歡喜地告訴我，明天要去做伴娘。可愛而嬌俏的她，永遠在被邀請的行列。她功課不好，一直不用功，天真到有點傻氣，美麗到有點任性。可是，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她睜著大而清澈的眼睛望著我，搖著我的手撒嬌“好不好嘛”，我就不忍心拒絕她。

走進她的房間，床上，便躺著她要穿的長裙。那是一條潔白如雪的白紗裙，胸口有雅致的蝴蝶結，裙擺上綴滿白色緞帶和珍珠，那么簡單，卻那么漂亮。我從不羨慕姐姐的衣裳，就像我從不羨慕姐姐的美麗，但我第一次有種沖動想要穿上它。我還未開口，姐姐已經將裙子拉起來，要我試一下。我望著鏡子，發呆。假面——這兩個字如燦爛的煙火，倏忽點亮了我的心。

為了能使我漂亮地參加假面舞會，姐姐花了整個下午替我裝扮。頭發打著卷從頭上垂落，烏亮如漆；胸前的褶皺和蝴蝶結巧妙地掩飾了我平板的身材，看起來竟有點婀娜；微蓬的白紗裙和背后的大白色蝴蝶結，使我有了氣質；小巧的高跟鞋，將我的身軀抬高了半個頭，背脊自然挺直。項鏈和耳垂上的珍珠流光溢彩。姐姐甚至將一朵盛開的碩大黃色玫瑰，插在我的鬢邊。她滿意地說：“今晚你是公主。”

Part 4

我“全副武裝”地站在舞廳的門口。我對自己說：“很容易啊，你上前一步，把門推開。”

我深呼吸，戴上潔白的羽毛面具。

突然，門被打開了。他就站在門口，手里拿著酒杯。他穿了一身很紳士的小禮服，領扣被他扯歪。他一臉煩悶和驚訝，望著我。

事實上，舞會里所有男孩子的眼光全凝聚在我身上。

我連動都不能動了。我聽到一聲驚呼：“這是誰啊？”

音樂響起了，是一首溫柔緩慢的曲子。他歪著頭打量我，突然，微笑起來。

我的眼睛潮濕了。這是他第一回，也該是最后一回，為我微笑。我之前見過他無數的笑容，都是對著別人。只有這一回，他的嘴角弧度，他的瞳孔倒影，都是為了我。

他向我伸出手，邀請的，一點也不做作。

我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

他對我說：“你是誰？不是我們年級的吧？”

我支吾著，緊張得連旋轉都不會，身體僵硬如機械。

“你很害羞吧？怎么一直在顫抖？”

“你是個漂亮的女孩。”

“告訴你哦，我在家里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老三。”

我在心里快速地說：“我知道你的一切，你身高1.83米，家里有兩個姐姐，你是天蝎座，你最喜歡的樂隊是U2……我知道你的一切。”

我不回答，只是微笑。

大圈、小圈，我們像旋轉木馬，我幸福得想尖叫。一支舞，又一支舞，我們的手一直都沒有松開過。他的眼睛里全是驚喜，他跟我說，他在想象，面具下面的我有怎么樣的鼻子、嘴巴、額頭和下巴。他斷定，面具下面的我是個無比美麗的女孩。

暈眩中，我倏地感覺到刺痛。我低聲告訴他：“我并不美好。”

“不。”他堅持，“待會舞會結束，我在更衣室外等你，你不用跟我打招呼，我一定能一眼就認出你來。”

音樂止住的時候，我恍惚呆站在舞池里。奇幻的燈光滅了，群星隕落。

Part 5

我最后一個走出更衣室。昏暗的燈光映著鏡子，我還未從暈眩中回過神來，用力支撐著水池，怔怔地，取下面具。

鏡子里，還是我那一張平凡、暗淡的面孔。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什么魔法和童話。

我輕輕摘下項鏈、耳環、玫瑰，脫下長裙、高跟鞋，換上平時的衣服，仔細洗臉，一點妝都不留下。我將白紗裙折疊好，如此輕柔，像穩妥地將一個夢收藏在心底。淚滴落在紗裙上，一轉眼就吸收了，沒有一絲痕跡。

我悄悄溜出來，他果然還在。走廊里有微微的燈光，他直直地站著，影子長長地拖著。

他嘴邊還有一絲微笑，目光陶醉也焦灼。他定定地望著更衣室的門，甚至根本沒低下頭來看我一眼。我匆匆從他身邊跑過去，快到盡頭，我忍不住回首，卻見他依然注視著已空無一人的更衣室。

我跑！

啪嗒，啪嗒，鞋子敲打著地板，清脆地響。

（責任編校 羅 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