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芭蕾舞團團長趙汝蘅在談到中國觀眾的欣賞習慣與國際化大都市之間的差距時,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不少觀眾一看《天鵝湖》就等著四小天鵝出場,或是數天鵝是24只還是25只,黑天鵝旋轉是不是32圈。
北京大學教授、美學家葉朗說過,現實中不少家長逼迫孩子彈鋼琴、學畫畫,目的只是為了考級,為了升學考試時加分,根本不管孩子有沒有興趣,自然也就談不上去欣賞音樂和繪畫之美了。他強調,藝術教育一定要注意它的人文內涵,要使人感受到人生的美,激勵人們去追求自身的高尚,去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人生,提升自身的精神境界。這是美育的靈魂。如果沒有這個靈魂,單純地學技術,這樣的藝術教育就不是美育。
最應該發現美、享受美的藝術教育中都沒有了美,那么在其他知識教育中,美更是一件近乎奢侈的事了。比如在學校中廣泛開展的“奧賽”,多半是對同一題型的反復練習,如此機械的題海戰術泯滅了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不少在“奧賽”中獲獎的人表示,不愿繼續從事數學研究,個別人甚至表示一輩子不愿意再接觸任何數學符號。
讀一讀數學大師陳省身的話,我們會汗顏不已的。他說:“數學沒有諾貝爾獎是一件幸事。這是一片安靜的天地,沒有大獎,也是一個平等的世界。數學有很多簡單而困難的問題。這些問題使人廢寢忘食,多年不決,一旦發現了光明,其快樂是不可形容的?!边@位老人在彌留之際,仍舍不得數學,他說:“我要走了,要去數學的圣地希臘報到了。天堂里,一定也有數學之美?!?/p>
“天堂里,一定也有數學之美”,這成了很多報紙的大字標題。這是一種令人神往的境界。不單數學,很多大師都曾向我們描述過這類科學之美。當年,讀懂了陳省身——韋伊定理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說,他感到“真的有觸電的感覺”,而且還不止于此,“還有更深的,更觸及心靈深處的地方:到頭來,忽然間領悟到,客觀的宇宙奧秘與純粹用優美這一價值觀念發展出來的數學觀念竟然完全吻合,那真是令人感到悚然。這種感受恐怕和最高的宗教感是相同的吧”。
記得當初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出過一道題目,說牛頓、愛因斯坦等大科學家最應該信奉唯物主義,然而他們卻信奉宗教,信奉客觀唯心主義哲學,讓我們展開批判。當時我和很多同學一樣,都覺得匪夷所思。是呀,科學與宗教不是對立的嗎?為什么這些一流科學家卻如此迷信呢?直到上了大學,讀了一些科學家的傳記,才漸漸明白,除了他們的宗教傳統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科學中有楊振寧先生描述的那種與“最高的宗教感”類似的、令人驚悚的美。這種美,讓愛因斯坦等科學家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有一個上帝或者“萬能之神”在主宰著世間的一切,否則,怎么會有那么美妙的宇宙奇觀、物質結構和原理定律?
其實,并不是只有世界一流大師才能發現科學之美,普通人也能夠。美國科學家卡爾·薩根就說:“我們不一定要成為科學家,但不妨礙我們欣賞科學中的美?!蹦敲?,為什么生活中“美盲”比“科盲”還要多呢?是誰偷走了我們的美感?又是什么時候偷走了我們的美感呢?
美在功利之外。一個人過于汲汲于名利,他的眼界和格局會非常狹小,就無法欣賞更高層次的意義——美。而如果沒有了美感,只剩下技巧、分數,那么培養出來的只有考試機器,從他們中間,是產生不了大師的,不論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還是文學藝術,都一樣。人們常說如今是一個缺乏大師的時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我們太急功近利,把科學和藝術變成了敲門磚。門敲開之后,磚自然就丟棄了。美,夫復何言?
只要急功近利的病根不除,那么,我們可能永遠要在科學、藝術的大門外徘徊,我們還得不厭其煩地數舞臺上有多少只天鵝,黑天鵝轉了多少圈。這樣數的結果是,我們的數學沒見有多大長進,而我們和藝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原載《北京青年報》)
著名雜文家、《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主編徐懷謙先生2012年8月22日下午2時因罹患抑郁癥不幸去世,年僅44歲。從本文的字里行間,我們不難讀出作者對中國的科學、文化以及藝術教育的深切憂慮。徐懷謙先生所從事的不是教育行業,但他以一位旁觀者的眼光來觀察中國教育,卻能一眼洞穿中國教育的積弊,這就是教育的“功利性”。而這種“功利性”使得我們在科學上沒有多大的長進,而藝術上則與發達國家拉開了越來越遠的距離。
在觀看《天鵝湖》時只會數臺上有幾只天鵝,黑天鵝是不是轉了32圈,在練琴學畫時只考慮哪種途徑更容易在高考中獲得加分,在練習“奧數”時只想著能保送哪所學?!还苁强茖W還是藝術,對當今中國的中小學生來說都成了一塊用以敲開高等學校大門的敲門磚。而讀大學的最終目的其實也不過就是為了獲得一只養家糊口的飯碗。至于科學、藝術本身的魅力和美感在學習者功利的眼光下,早已剝蝕殆盡。所以,當這些求學者一旦獲得了他們孜孜以求的東西,“過河拆橋”就幾乎成了他們的統一的行動。
所以,我們的中小學熱熱鬧鬧搞“奧數”,卻總出不了數學大師;我們的孩子們一窩蜂地練琴學畫,卻鮮有藝術家能夠躋身世界藝術殿堂……因為學習者雖說投入了無限的人力、物力,卻沒有多少感情的投入!不是因為“愛”而“我要學”,而是因為“分”而“要我學”!科學、藝術成了中國孩子苦苦攻克的堡壘,而不是一心向往的伊甸,孩子們哪里有精力和心情去發現、欣賞它們的美?沒有誰會去欣賞一塊敲門磚的。
當我們的教育能夠與功利分道揚鑣,當我們的孩子能夠真正因為“愛”而去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當練琴學畫研究數理化不再與高考捆綁在一起……一句話,當科學、藝術不再成為獲取名利的敲門磚,相信我們的“美感”一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