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閑心熱

三和君

中國從某方面來說是“地大物博”，從某方面來說是“地大物貧”—這是一體兩面的事情。中國是一個貧寶石國，寶石類和半寶石類出產都不能算多，而且又受到地理環境的制約，其他地方出產的寶石很難進口過來。所以毫不意外，一直到了元明，中國人才開始嘗試使用各種葉蠟石雕刻閑章，而兩河流域和埃及早在公元前3500年就開始使用葉蠟石、滑石做印章了。

印章之所用，最早為區別你我，其次是建立起獨特的憑證，之后就是身份地位和信仰的象征了，在國王為璽寶，在教主、宗師為授記印可，在家長手上則是處理家產、人事的憑證—這個用處從兩河流域開始，一直到古埃及、古羅馬都沒有變過。歐洲中世紀之后，文明逐漸開化，以印章鈐印代表權力的制度隨之確定下來，一直延續到現代。

中國大規模使用印章處理公文的做法成熟于東周晚期，真正制度化于秦朝。這套以璽印代表名分大義，從上到下指揮黎民百姓的做法，歷經兩千多年，一直沒有變過。君不見，《水滸傳》里金大堅要偽造蔡京的印章；一千年后，紅軍攻城拔寨之后首要的事情也是用木頭刻章，發布號令。

除了官方使用印章之外，另外一類印章身份曖昧，雖非官用，卻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的官方身份—這是中國貴族日常生活中顯示自己身份、表示認可某事某物時所用的印章。這類印章處理的都是不便記載于史書中的家族事務、應酬寒暄等瑣事，所以元明之前的此類印章幾乎沒有幾個保存下來。所幸中國人重視文書資料，這類印章的內容得以依托被鈐印的文書、圖畫和書籍等流傳了下來，使我們可以一睹風采。也因為傳世最多的是書畫，所以我們現在見得最多的是收藏印。

所謂收藏印者，一是表示占有，二是表示認可，目前史料最早可以追溯的，是唐太宗所制的收藏印“貞觀”。他讓虞世南、褚遂良等書畫家鑒定他收藏的鐘繇、張芝、王羲之等人的幾百卷書法作品，將“貞觀”印鈐蓋在裝幀好的書法作品卷帙中縫，以為憑證。唐玄宗也有自己的鑒藏印“開元”。唐代的文人機構如翰林院、集賢館等對自己收藏的書畫、書籍，也各自有印，如集賢印、秘閣印、翰林印、弘文之印等。諸收藏大家及高官顯宦也有留印，如“虞世南”（虞世南印）、“褚氏”（褚遂良印）、“河東張氏”（張彥遠印）、“滉”（韓滉印）、“蕭”（蕭佑印）、“鄴侯圖書刻章”（李泌印）、“張氏永保”（張懷環印）等。這些印或簡或繁，顯然不是處理官方文件所用，但是也放不下郡望姓氏的架子，曖昧地搖晃在官印與私印之間。

除此之外，唐代還有另外一類收藏印章，如梵文“三藐母馱”（太平公主印）、“龜益”（唐朝魏王李泰印）、“鵲瑞”（唐宰相張宏靖印）、“常出之印”（畫家張敦簡印）和“歸坐甘來”（無考）等，或記事，或規勸，或玩弄文采，這些才真正是中國所特有的文人閑印的濫觴。其他著名的收藏印有“御書”、“御書之印”、“御書之寶”等。宋徽宗的“宣和七璽”印，金章宗的“秘府”、“明昌”內府鑒藏印，宋高宗的“紹興”印，元文宗的“天歷之寶”、“奎章閣寶”，米芾的“辛卯米芾”、“米芾之印”，趙孟頫的“子昂”印，文征明、文彭、文嘉父子的“停云館”印，項篤壽、項元汴兄弟的“天籟閣”印—這些都是古書畫鑒定的重要依據。古書畫就算是假的，如果能騙過皇帝的眼睛，在內府里走一圈，得到諸如“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寶笈”、“三希堂精鑒璽”的青眼，依舊會身價大增。

元代之前的此類印章基本沒有實物留存下來的，但是根據規章制度追想，材質不過兩種：玉或者金屬（金銀銅）。玉者，為其貴；金屬者，為其方便。另外一種，則是牙章（象牙所制），為其質軟易刻，鏤印也尚未成為獨立的工藝和風尚。直到明代，文征明的兒子文彭發現質量很好、類似半寶石的青田石形貌既美、材質猶軟，不需要特別訓練，一般文人即可上手自己鐫刻，這才開辟了從明清以來至今不衰、反映特有的中國文人趣味的“印學”。

當時文彭刻印所用的石材為青田石可以確定，但是不是澄澈透明仿佛肉凍一般的“燈光凍”則無從考究。現存托名文彭的印也還有，關于文彭刻印的傳說更多。不過，從故宮藏文彭刻青田石印章“光風霽月”、西泠印社藏文彭刻青田石“琴罷倚松玩鶴”來看，他所用的青田石材質并不是特別好，不是什么“凍”、“腦”之類—古董販子喜歡“今不如古”的調調，否則無法把自己手上的舊貨、贗品販賣出去，所謂燈光凍的傳說也不過如此，一時的風尚而已。

自從文人鐫印的風尚興起，各種石材都被挑出來看是否適合刻印。傳統說法，以壽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和巴林石為“四大名石”。清代以來，這四個地方所產的印石各有特色，壽山石中的田黃、昌化石和巴林石中的雞血、青田石中的封門是其中最昂貴的。有清一代，田黃為諸石之王，有“一兩黃金一兩田黃”之說。曾為乾隆所藏、后為溥儀隨身不離的田黃三聯璽更為這個神話推波助瀾。但是田黃本身產量很少，又沒有特別的礦脈出產，在炒作30年后已經漸漸被古董商人放棄，目前最熱門的還是壽山石和青田諸石。壽山、青田石屬于硅鋁酸鹽中的高嶺石葉蠟石或者地開石，是由火成巖經過其他化學反應形成的，所以稍微的地質條件變化，就會造成其形貌上的極大差別，而這個極大的差別，又被文人審美和商業營銷極度放大。承“田黃”之名，又造出“田白”、“田紅”、“田黑”和“田青”—這是根據五行定的印石的顏色；既然有“凍”，那就要有“晶”，以區分“細嫩”和“靈透”。至于具體細節，如色塊的大小、發散程度、均勻程度、網格、凝痕、石泐，都被一一細分。雖然大概標準，如通透程度、顏色純度等是決定價格的主要因素，但一時的好惡和風尚，也會抬高某些細節而壓低另外一些細節，導致價格波動。四大名石既然都屬葉蠟石，那么只要有類似的化學環境，就會產生類似的形貌，所以青田石有凍，壽山石和巴林石也都有凍—至于既能辨別出各凍之不同，又能分別價格，那就是生意經而非印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