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的詩

寫給杜甫

你代替我活在那個動蕩的年代

你代替所有人活在那個動蕩的年代

你獨自吞下那些千古的離愁與別恨

你的孤獨，是大地的

你用過的詞語，都成了金子

像一粒寒霜，你照著月亮的鏡子

那里，你的面容一直沒有熄滅

你不知道，你潦倒的一生，抬高了一個時代

你生病，掙扎，嘆息，像一株草在大地上流浪

你獨自登上時光的高處，高處不勝寒啊

除了痛苦和憂愁，你無處安身

你的偉大，是卑微的

你卑微地為生活四處奔波

你沒有給這個世界帶來什么

你只是將這塵世的苦難

減輕了一粒漢字的重量

沉 默

我看到人們腳步匆匆，從一家商場

到另一家商場：買或者賣

仿佛這就是一個時代的主旋律

音箱里傳來勁爆的音樂、商家誘人的吆喝……

這情景甚至讓那些五光十色的廣告牌

也喧囂起來……仿佛欲望

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而我默然走著，像一棵走進城市的野草

不知所措，緊攥著那一縷單薄的綠

我只是想穿過這街道走回家去……

我懷抱一顆泥土的心默然走著

仿佛獨自一人承擔著一個時代的沉默

卑微，脆弱，憂心忡忡

藍印花布

這一塊藍印花布徐徐展開

哦，一場久違的早已失散的夢

在我面前，又漸漸清晰起來

這祖傳的藍，是一朵花開出的天空

這祖傳的手藝，是一顆心

反復操練的品德

溫暖，素樸，純粹……這天籟般的詞語

只能由一株草本植物和一雙勞動的手

慢慢說出

披上這一塊藍印花布

我就成了一株植物

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多么好呀，我又一次被大地認出——

這純棉的美，這

經久耐用的生活啊……

一輛拋錨的汽車

一輛汽車拋錨了，一個人

在車頭鼓搗著，另一個人

在一旁看著

在路邊，一輛汽車

耍賴似的蹲在那里，任憑那兩個人

摔摔打打，罵罵咧咧……

一輛又一輛車從它身邊駛過，一輛汽車

鐵了心似的，就是一動不動——

或許，一輛汽車真的走不動了

……是不是鋼鐵也有累了的時候，是不是

面對永無盡頭的道路，一個渾身是鐵的人

也有膽怯的時候

披著雪花的稻草人

莊稼們都回家了，連野花

也走了，空曠的大地上

你孤零零地站著，你孤零零地

依舊堅守著什么，像一個無奈的窮人

堅守著凌亂的生活

冬天說來就來了，雪

一層層落下來，落在你的身上

越落越厚，越落越厚，而你

竟不能抖動一下身子，仿佛

被生活捆住了手腳

日子一天天過去，你依舊

一貧如洗，除了一顆被秋風吹涼的心

除了身上落滿塵土的衣衫，你只剩下

挺立的姿勢——

是的，必須挺住，不論生活，還是命運

雪落在你的頭上、肩上、胳膊上……

披著雪花的稻草人啊，你不動，雪

就那么繼續落著，落著……仿佛

這塵世的美和冷，都落在了

你單薄的身上

而我是多么羞愧，不能為你做一點什么

披著雪花的稻草人啊，你可知道

我也是一個稻草人啊，幾十年了

我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被生活的大雪

一點點，掩埋……

此 生

……活到今天，上帝對我已足夠關照

四十五年的時光不算長，也不算短，但足以

奠定我的一生

該怎樣說呢，我的一生，除了愛

我幾乎沒干過別的什么，我除了

愛過一個女子，我還愛過

一棵草，一個夢，一片雪花，一縷月光……

我多么不想說，我一生的夢想，就是在一顆露珠里

安居……我寫下過一些簡單的詩句，是時光

讓它們變得意味深長

我相信，我此生完成的，恰好

是我一生要做的，不多不少

那些經過我的人和事，我對他們

永懷著感激，正是他們

幫我度過了我的一生，并讓我的一生

得到些許安慰……

我相信，我得到的遠比我失去的多……

深秋的陽光下，我終于可以

像一粒即將成熟的果實

安然落向大地——

即使再活一生，我也做不了更多

真的，除了愛，我做不了更多——

我幾乎經歷了

所有人的一生

父親的遺像

他的沉默與生前一樣，只是目光更加孤獨

他額頭上的皺紋清晰深刻，像凝固的波濤

是不是在他心里，有死亡也解不開的憂愁

他像生前一樣，用沉默塑造著自己

把一生的愛，傾注于卑微的辛勞中

我知道，除了死亡，他從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

現在，我將他孤獨地懷念，一再告訴自己

死亡不過是一個人從家里搬到照片上居住

而把心跳和疼痛寄存在另一個人身上

借助這心跳和疼痛，我再一次認識了這個

我早已認識的人

一個男人，卑微的勞動者，兒子，丈夫，父親……

他已死去，現在在我身上繼續死著……

兩朵開放

像是誰在蔚藍的天空上

點了兩滴墨，又像是誰

吹了一口仙氣，遠遠地

兩個墨點

向我飛來

飛來……

多么奇妙啊，只一凝神的功夫

兩個小小的黑點，就變成了

兩只鳥，最后

變成了兩顆跳動的心

整個天空，小心地捧著

這兩朵微弱的火焰，不讓它們

在中途

熄滅

兩朵小小的、驕傲的

開放啊……

七 夕

一年

一度

請允許我，描眉，畫鬢

請允許我，穿針，引線

請允許我亮如星辰

請允許我用一條大河將你滋潤

請允許我久久地仰望

把淚珠還給天空

一年

一度

日子從兩個相愛的人身上經過

就成了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