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吉姆老爺》現代主義解讀

劉卓瑛 崔會擁 李云鶴

出版于十九世紀末期向二十世紀初期過渡的《吉姆老爺》是最受評論家關注的約瑟夫·康拉德代表作之一。作品中主人公是一名理想化的、充滿了冒險精神的年輕海員，為了消除自己的道德負罪感而走上尋求自我的歷程，最終，他以自己的死亡達到了自我救贖。約瑟夫·康拉德在《吉姆老爺》中創造性地借鑒英國小說的傳統創作風格和法國象征主義、俄國形式主義的藝術創作手法，開創了自己鮮明的作品創作風格，豐富并且實踐了現代主義作品創作的小說技巧。佛萊德里克·R.卡爾認為在 “他的小說創作中，情節的隱含、多層次敘述方式、多重視角描述、印象主義手法以及含義隱晦豐富的象征對其后的作家有許多借鑒意義”。

陌生化寫作手法在《吉姆老爺》中的運用

約瑟夫·康拉德創造性地運用陌生化寫作手法對英國的文學作品在作品內容上和小說形式上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力圖讓讀者通過他的作品“看”到他所描述的一切。“陌生化”這一術語是二十世紀初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指將事物已經為人熟悉的形式進行變形，延長感知過程，從而使讀者對司空見慣的事物獲得新的感受重新喚起人們對事物的注意。約瑟夫·康拉德生活在由維多利亞晚期向現代主義早期過渡的文化轉型階段，努力擺脫傳統敘事方式的束縛，尋求新的形式來表達意義。在《吉姆老爺》中，他創造性地采用“并置”和“元敘述”兩個陌生化技巧，通過這些技巧，他的作品具有很強的可感性和審美價值。“并置”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離于敘述之外，彼此間沒有時間因果關系的各種意象和事件的手法。并置手法是對傳統線性敘述時間的違背，它所產生的陌生化效果表明:作者蘊含在作品中的復雜主題只有通過讀者對并置的事件和意象進行共時性關聯閱讀才能展現出來。“元敘述”是針對敘述進行的二度敘述，傳統元敘述的主要作用是結構的隔斷與連接或者補充背景信息，而康拉德筆下的元敘述則是一種視角，其作用是對作品的主題進行闡釋。這樣，元敘述就是康拉德的一種陌生化技巧，充分地展現出主人公吉姆的多重性格特征。

印象主義手法(impressionism)在《吉姆老爺》中的運用

二十世紀初期的英國社會、政治、經濟處在動蕩、危機和變革的邊緣。與此同時，英國的小說家們開始探索和創新符合時代的小說形式。十九世紀末期，現實主義作品創作在英國的小說創作中一直占據主導地位。但是，隨著歷史的發展，世界經濟社會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英國所面臨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等外部環境的巨大改變使人的精神世界產生很大變化。作品要想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就必須要對人的內心世界進行探索與關注。可惜的是，當時英國的現實主義作品忽略了對人物的內心世界的關注與探索。在這種情況下，約瑟夫·康拉德吸收了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營養成分，借鑒了現代主義作品創作手段，通過探索關注人物的內心世界來展現出對社會的一種憂患意識和對混亂無序世界的批判。

約瑟夫·康拉德創造性的、全方位地將印象主義技巧應用于他的作品中。約瑟夫·康拉德創造性地在作品中依據內心的感受和感官印象來感受社會現實，而沒有采用當時現實主義作品中的傳統敘事方式，通過印象主義寫作手法來突出西方社會的無序與混亂。約瑟夫·康拉德在《吉姆老爺》中通過印象主義的感受和無序的敘事手法展示了一個危機和罪惡的社會。《吉姆老爺》中處處彌漫著一種冷漠的氣氛，白天與黑夜、光明與黑暗的比較和對立無處不在。在作品開始部分，吉姆“一襲白衣”向讀者透露了他的無辜和與人為善。在小說最后幾章中，吉姆的世界是一團漆黑。正如唐納德·耶爾頓所說，這些描繪“是康拉德印像主義的主要手法”。 在《吉姆老爺》中，康拉德象印象派畫家使用色彩突出主題那樣高超地運用了他的言語指代能力，康拉德的小說的印象主義手法體現了現代主義小說的藝術特征。

《吉姆老爺》意象的反復出現及其象征

在《吉姆老爺》中，康拉德用他最內在的騷動和最自由的神思所感悟到的集體無意識中的深邃內涵以原始意象的形式敞亮出來，喚起了對整個人類生命進程積淀的經驗的共鳴。康拉德用“大海”象征“浩淼人生”，用“跳上救生艇”象征“走入歧途”，這樣的象征就猶如“故鄉即母親”的譬喻一般，用它們說話的作者就成了一個用原始意象說話的人，就仿佛代表千萬人的聲音，這是藝術家在神秘的世界中找到的歷史進程的連續統一性，同時以此提升了自己正欲表達的觀念，使這觀念超出了暫存的偶然，進入了永恒與無限。事實上，小說《吉姆老爺》 中多處集體無意識的象征恰巧表達了康拉德對人性的探索。在《吉姆老爺》中康拉德使用了許多反復出現的意象如獵狗、青蛙、狼和象等來指代和它們有相似特征的人類，這些動物意象在營造氛圍、突出主題方面起了重要作用。馬洛從卡那里走路的姿勢判斷出他的為人：“他走路時緩慢的吃力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笨笨的甲蟲在慢慢爬行”。

李維屏指出：悲觀情緒和“末日感”是現代主義文學折射出的主基調。《吉姆老爺》中許多意象都彌漫著康拉德的悲觀情緒和意識。讓我們來分析一下善良的牧師——吉姆的父親給吉姆的信的象征意義。 從日期上看， 這封信是吉姆在登上“帕納號”前幾天收到的，幾年里吉姆一直珍藏著這封信，他死后，人們發現信被仔細地保存在他的書桌里。那位好牧師在信中希望兒子永遠不要忘記：“人一旦屈服于誘惑，立刻招致徹底墮落和永遠毀滅的危險。因此，無論在任何動機下都要保持堅定，永遠不做你認為錯誤的事情”。在這位老人看來，無論兒子離他多遠都不要緊，因為他所說的這一人生行為準則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封信的象征意義可以被理解為“警世良言”。但這個“警世良言”沒能阻止吉姆的悲劇命運，因為我們無法操控無常的自然界，就連人類自身的本能沖動有時也難以駕馭，人類的悲劇命運也因此一代一代地重復，康拉德對人生的這一悲劇性表現出了極大的憂慮。

在《吉姆老爺》中反復出現的意象不僅可以理解為作為一種修辭手法應用于作品之中，還可以看作是一種體現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的文學特征。反復出現的意象把《吉姆老爺》所表現的豐富內涵掩蓋在平常的敘事中，讀者也會感受到平常敘事所賦予的反諷意蘊，反映出了現代工業文明社會中的人們所面臨的彷徨狀態，也是康拉德悲觀主義思想的流露，表現了存在主義思想對康拉德創作的影響。

《吉姆老爺》的現代主義敘事策略

約瑟夫·康拉德對英國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敘事手法大膽改革，積極探索創新作品敘事策略。他認為，奧斯丁、狄更斯和菲爾丁等現實主義小說家作品的敘事手法中規中矩，這反映出他們的作品在敘事策略上對社會前景和道德秩序持樂觀的態度。但是，這種中規中矩的作品敘事策略難以深入探索當時無序混亂的社會現實和人類的精神世界。康拉德放棄了傳統現實主義作家慣用的全知視角，別出心裁地給作品中的主人公馬洛稱作“牽涉之中的敘述者”，這種“牽涉之中的敘述者”扮演了小說的敘述者、旁觀者和主要人物的角色。這種敘事形式的革新，就敘述形式而言，“康拉德對英國小說藝術的貢獻莫過于他在敘述形式上的革新”，這種“打破傳統現實主義全知敘事模式……向讀者提供多方位的視角”敘述形式使得《吉姆老爺》成為英國現代主義小說的杰出范例。

《吉姆老爺》現代主義特征不僅體現在對文學批評方法與實踐在作品中的應用上，而且《吉姆老爺》作品的現代主義特征性還體現在對人性和社會進行闡釋的思想內核之中。約瑟夫·康拉德一直把自己看作是一名現代主義作家，他說：“從本質上說，我的作品揭示的是一種觀察到、感覺到并且以我的真實情感來解釋的行為”。在《吉姆老爺》中，吉姆是帕特那號船的大副，在駛往麥加途中，大船深夜觸礁，吉姆和船長不顧滿船乘客安危棄船逃生。自此以后，吉姆陷入了無休止的自我道德譴責之中。為了尋求解脫與贖罪，他來到一處島嶼，那里的島民把他看作英明而又正直的人，尊稱他為“吉姆老爺”。后來，因為他未能從海盜手里救出頭領的兒子，有失眾望自己主動請求懲罰。最后，通過自己的死完成了對自己罪孽的救贖。在《吉姆老爺》中康拉德對人物面紗的揭示，人物的內心沖突的觸及和對道德精神領域的探索，正是基于道德層面對人性的思考，是他現代主義思想在作品中的具體體現。

在《吉姆老爺》這部作品中，吉姆“一襲白衣”，“頭腦清醒，體魄健壯，精明出眾”，“是陽光沐浴過的最有希望的小青年了”，“在這些黝黑臉膛的人中間，他……似乎吸收了透過那陰暗大廳緊閉的百葉窗鉆進來的所有的陽光。他顯得不僅是另一類人，而且本質就不一樣”。馬來人把吉姆當成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主，他們認為，“在這個國家，只消彎彎他的小指頭，哪怕是最不共戴天的爭吵，也能平息下來”，吉姆充分展示他的種族優越性，只需動動口舌，“在那土地上，他的話日復一日被奉為唯一的真理”，“他受人愛戴……他的名字會帶有一種傳奇般的力量和神勇……他在叢林里獲得不少榮譽……他很突出，很有號召力”，他成了當地人的吉姆老爺。

但是，帕圖森 “一串形狀黯淡而細碎的小島……就像一堵被大海沖破的斷壁殘垣”。帕圖森的一切都原始落后而陰暗， 令人窒息，相反，在白人世界里， 一切都是積極的、正面的，令人感覺清新，讓人振奮。當馬洛乘船離開時“污泥的氣味，沼澤的氣味，大地的原始氣味，似乎刺著我們的臉……直到突然到了一個轉彎處……一支巨手舉起一塊沉重的幕布，猛然打開了一個巨大的入口……一陣清爽籠罩了我們，充溢了我們的肺葉，加速了我們的思維，我們的血液”。

然而，這個“前途無量”、追求“紳士準則”和有著種族優越性的白人青年， 當他面臨巨大的挫折與困難時， 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他一貫所標榜的道德準則和種族優越性。這時，他的道德準則被拋擲一邊，種族優越性的大廈轟然倒塌。他不僅沒有幫到別人，反而給他“挽救”的對象帶來了滅頂之災。在這里，所謂的白人的“種族優越性”一點也看不到， 更看不到一個具有英雄氣概和膽略的英俊白人青年，我們看到的是白人道德的淪喪。更具反諷的是，最終吉姆卻死于來自歐洲白人社會的布郎手中，并非死于“可惡”的馬來人手中。這是對所謂白人“種族優越性”的巨大諷刺批判。

康拉德時期的帝國主義殖民掠奪已經達到白熱化程度，他目睹了殖民主義者的殘酷的經濟和政治掠奪和殖民地人民的悲慘生活， 對當時盛行的殖民主義漸漸產生了質疑。他開始理性地反思、質疑、揭露和批判殖民主義政策。康拉德通過對吉姆的反諷描寫，擊破了帝國主義殖民者舉著“拯救、教化”的幌子大肆掠奪的謊話，含蓄地否定了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和種族主義。

約瑟夫·康拉德創造性地運用陌生化寫作手法，對英國小說在作品內容上和小說形式上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全方位地將印象主義技巧應用于小說創作中，集中地應用象征主義這種創作手法，對小說的敘述形式進行了大膽的實驗。《吉姆老爺》現代主義特征不僅體現在對文學批評方法與實踐在作品中應用上，而且《吉姆老爺》作品的現代主義特征性還體現在其對人性和社會進行闡釋的思想內核之中，揭露了殖民主義者的虛偽和殘暴， 否定了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和種族主義。因此，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 《吉姆老爺》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是一部具有現代性思想內核的作品，為日后現代主義文學大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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