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的反叛:論菲力浦·羅思《鬼作家》中霍普的女性形象

⊙程淑娟[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191]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1979年出版的《鬼作家》是美國當代猶太裔作家菲力浦·羅思（Philip Roth，1933—）的代表作之一。多年來，《鬼作家》因其富有的哲理性和歷史意義被看作透析猶太文化與主流文化、個人自由與傳統(tǒng)規(guī)范沖突的典范。書中的主人公納桑、洛諾夫和愛美也因其鮮明的人物性格和富含的人生意義引起了評論界的廣泛關(guān)注。而與此相反的是，書中的另一個主要人物，洛諾夫那出身名門、一向溫柔善良卻受盡委屈的妻子霍普（Hope），正如她在書中的境地，一直備受忽視。她在故事中處在家庭的背后，處在“他人”的遮掩之下，直到故事結(jié)束才鼓起勇氣離家出走，其人物性格也最終浮出水面。本文將分析霍普在男權(quán)制意識形態(tài)中受壓抑的處境以及她在現(xiàn)實的打擊下找回自我、獲得女性意識覺醒的歷程，從而進一步挖掘小說寓意，豐富和充實其文本內(nèi)涵。

一、男權(quán)社會里的“天使”

在女性主義批判者看來，“傳統(tǒng)文學作品尤其是男性作家的作品所刻畫的婦女形象多是一種虛假的形象，這種形象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婦女形象并不相符，而只是反映了男性作家的性別偏見和置婦女于從屬地位的愿望”①。于是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天使”或“魔鬼”的性格類型。《鬼作家》中，霍普的前期形象是一個典型的“天使”。在跟洛諾夫生活的三十五年中，她扮演著溫柔妻子、忠實伴侶和慈愛母親的角色，在與洛諾夫的男女二元對立中始終處于被壓制的地位。

霍普本是新英格蘭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嫁給猶太作家洛諾夫后，隨丈夫隱居到鳥鳴獸語、樹林密布的荒野，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在這種孤寂隔離的生活中，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來迎合洛諾夫的生活。在小說開始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霍普一直隱藏在背后，而細心的讀者卻不會忽視她的存在。從洛諾夫整潔的衣著和锃亮的皮鞋到舒適的起居室，再從為納森安排的壁爐到清凈溫馨的聊天環(huán)境，無一不隱含著霍普的辛勤付出，就連洛諾夫與納森的聊天也是在霍普的攪拌機聲中進行的。霍普的勤勞與賢惠也突出地表現(xiàn)在了她的廚房里。她在這里準備了各種各樣的食品，上面貼著“無暇可摘的”標簽。光金槍魚就夠一個愛斯基摩家庭在冰窖里過冬，“還有瓶瓶罐罐的西紅柿、豆、梨、酸蘋果等等，看來似乎霍普腌制裝瓶的”②。這些無一不向我們展示了霍普作為合格好妻子的形象。

男權(quán)社會里，女性永遠是男性事業(yè)上的支持者，丈夫的成就是妻子的驕傲，而丈夫事業(yè)的衰落則被認為與妻子有不可磨滅的關(guān)聯(lián)。霍普不僅為洛諾夫安排生活起居，還把他事業(yè)的發(fā)展作為自己責無旁貸的任務。她努力使洛諾夫生活得有意義，試圖再度激活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而在言語的表達上，霍普卻一直處在“失語”的境地。在小說中霍普是一個在言談上不斷迎合男性規(guī)范的典型。她轉(zhuǎn)告洛諾夫一個電話都是輕聲細語，并替那個打電話的人一個勁地道歉。她還是故事里四個人物中開口說話最晚的。在這篇只有157頁的故事中，直到第28頁她才開口為自己說話。羅思這樣描述道:“這時他的妻子第一次開腔了——盡管從她說話的畏畏縮縮的口吻來看，用‘閉腔’更為確切。”霍普唯唯諾諾的表情正是她在男權(quán)社會里備受壓抑的結(jié)果。在她試圖用瓦數(shù)低得可憐的聲音參與丈夫跟納森的談話時，洛諾夫則一直用“夠了”打斷她的發(fā)言，使她不得不回到“沉默和失語”的境地。

扮演“天使”的霍普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羅思對霍普的描述可以清楚地顯示她多年來經(jīng)歷的磨難。往日的名媛現(xiàn)在已是“一個瘦小的女人，灰色的眼睛很溫柔，一頭柔軟的白發(fā)，蒼白的皮膚上橫七豎八地布滿了細密的皺紋”。在來訪的納森看來，現(xiàn)在的她更像一個開創(chuàng)新生活的新英格蘭農(nóng)人的妻子，而她臉上的皺紋和神情的羞怯則說明了她經(jīng)歷的各種磨難。這些讓納森無法想象，在洛諾夫?qū)懽鞫唐≌f三十年的同時，霍普竟然在他身邊變得如此憔悴，而這恰恰說明了在男權(quán)意識的統(tǒng)治下，霍普為了維持自己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而付出的沉痛代價。

二、婚姻制度下的“奴隸”

如果他們之間的婚姻在開始時還有霍普對洛諾夫的藝術(shù)仰慕的話，后期則完全變成了男權(quán)社會里的契約婚姻。它以男權(quán)制社會意識形態(tài)定位，并以強制的契約形式維系。在這里，霍普作為“物化”的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而維系兩性關(guān)系的不是雙方的誠摯情感和心靈相通，而是法律效力。霍普在這種婚姻中遭受著個性特征的扭曲和分裂，而洛諾夫也為此壓制著自己對新生活的欲望。

在婚姻生活中，有著獨立意識和豐富情感的霍普被當成了毫無思想的“物”，完全遠離了婚姻應有的幸福生活。她的苦悶與孤立從丈夫的古板沉悶和恪守陳規(guī)中可見一斑。洛諾夫的生活就是整天把句子顛來倒去，他把這當作了生活的全部，而霍普被理所當然地排斥出了他的生活范圍。在每周跟霍普出去散步的下午，他不時地抬手看表。當霍普讓他把表放到家里時，他又不時地抬手看手腕。這個動作很明顯地顯示出他把霍普逐出了他的生活圈子。

霍普在婚姻中被“物化”的一個典型例子就是修補碟子。在她試圖加入男性的談話時，洛諾夫?qū)λ陌l(fā)言一再駁斥，霍普終于忍無可忍地將一只玻璃杯扔到了墻上，連帶把一個碟子摔成了兩半。她想通過這個來提醒洛諾夫自己的存在，結(jié)果洛諾夫卻絲毫沒有在意，而是將玻璃碎片掃到簸箕里，并撿起碟子說:“她可以把它粘上”。多年來，霍普的全心付出已經(jīng)使她變成了一個只有功能沒有感情的不起眼的“物”，即使她努力地讓自己感情外露，提醒丈夫她和孩子的存在，卻絲毫引不起洛諾夫的注意。

在霍普被物化為婚姻制度的“奴隸”的同時，洛諾夫也在為自己的男權(quán)意識付出著代價。他對生活有著自己浪漫的幻想:他設(shè)想跟一個三十五歲的漂亮女人在佛羅倫薩郊外的別墅里過美好的生活。為了擺脫死寂的生活，他還不切實際地買了一臺便攜式的打字機，盡管他不曾離開過居住的地區(qū)。然而，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觀念使他把妻子看作了“弱者”與“財產(chǎn)”，需要的是被保護而不能被遺棄。他不能擺脫霍普的理由是“你不能在三十五年以后把一個女人趕出去，只是因為你在喝早餐的鮮果汁的時候要看到一張新面孔”。他把這種思想看作自己作為丈夫應有的責任，把自己的形象提升到弱小的霍普尋求保護的港灣。然而這種看似偉大的舉動正是他大男子主義的體現(xiàn)。

三、廚房:霍普女性意識的體現(xiàn)

早期女性主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曾經(jīng)說過，一個女人如果想寫小說，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因為只有那樣，一個人才可以單獨呆幾個小時。凱特·米利特也在《性政治》中論述了女性要想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物”活著，就必須有自己的獨立性。③但是從傳統(tǒng)意義上說，女人是沒有獨立性的，她是丈夫和子女的財產(chǎn)，時刻整裝待發(fā)為他們服務。

在向婚姻奉獻自己全部的同時，霍普的自我在付出中也慢慢丟失了。然而，霍普作為一個有思想、有追求的女性，內(nèi)心還存留著女性自我的意識，而且這些意識在日常生活中以不同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例如她在談吐中努力提醒洛諾夫她和孩子的存在，在納森來訪時試圖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而在發(fā)表意見受到阻礙時憤然往墻上摔了一個玻璃杯。同時霍普是一個有文學追求的人。她曾經(jīng)在波士頓的藝術(shù)學校學過兩個學期，對藝術(shù)的愛戀使她選擇了猶太作家洛諾夫。然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絢爛。她對藝術(shù)的迷戀只有在日常瑣事的掩埋下茍延殘喘。

她為自己找到了另外一間房子。她的才干、勤勞與天資突出地表現(xiàn)在她的廚房里。她把這里當成了才智得以發(fā)揮的地方。她把廚房裝扮得十分雅致，從而使廚房“比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看上去都爽心悅目”。作為妻子，她為這里準備了各式各樣的食品，同時作為一個有藝術(shù)追求的女性，她將這里布置得富含藝術(shù)特色。每個食品罐子上面是“無暇可摘”的標簽，“早餐桌旁邊的墻上掛著六只樸素的木質(zhì)鏡框，里面是簽名‘H.L.’（洛諾夫·霍普）的稱頌大自然的詩，還有水彩的圖案”。她在婚姻的墓穴里保存了一點點殘留的、屬于自己的東西。雖然與洛諾夫的書房相比，霍普的廚房顯得小而簡陋，與洛諾夫的成就相比，霍普也只是一個家庭主婦，她的作品只有為數(shù)很少的來訪者能看到，但她還是在這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在男權(quán)意識的壓抑下為自己保留著一個人的空間。

四、霍普的反叛

生活在男權(quán)意志統(tǒng)治下的霍普深受傳統(tǒng)意識的束縛，充當著男性的“天使”和婚姻的“奴隸”，同時又帶著特有的女性意識。雖然這種意識在小說的開始還比較模糊，但隨著她與洛諾夫沖突的激化，尤其是愛美的加入使其漸漸明朗化，在小說的結(jié)尾，她終于以憤然離家的形式爆發(fā)了出來。

霍普對于自身需求的認識是在與洛諾夫生活的三十五年中慢慢積聚的。在前面的婚姻生活中她努力維護著自己的“天使”形象，但是洛諾夫?qū)λ牟辉诤跏顾凉u漸意識到了自己“隱型人”的角色。而對她的女性意識覺醒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事件則是愛美的出現(xiàn)。這個年輕貌美、酷愛文學的女孩一到他們家就取得了霍普夢想得到的地位。霍普看得出洛諾夫?qū)勖狸P(guān)愛有加，而隱身于后的霍普卻在默默奉獻了三十幾年后面臨著被趕出家門的危險。這種危機感喚醒了她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的意識。于是她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地提醒著丈夫自己的存在，在納森來訪的時候，她試圖打破自己“失語”的境地。但是她的努力最后卻受到了洛諾夫無理地壓制。于是她的勇敢變成了怯生生的微笑，她假裝打掃面包屑，“同時卻用一種沒有預見的，但是有些無法解釋的堅持的口氣”繼續(xù)為自己辯護。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堅持并不僅僅是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更重要的是挽回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她在膽怯中試探著運氣，并且聲明自己可以不需要洛諾夫的幫助而清楚地表達要說的意思。從默默地藏在別人的背后走到讀者面前，并且用清晰的觀點表明自己的存在，這是霍普反抗男權(quán)統(tǒng)治邁出的關(guān)鍵一步。

霍普對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的反抗經(jīng)歷了一個從被動接受到主動行動的過程。當摔碎玻璃杯后，她沒有尋求主動的反抗，而是讓洛諾夫把她趕出去。“我要你把我趕出去。別對我說你不能那樣做，因為你一定要那樣做！我要你那樣做！”而在洛諾夫?qū)λ某臭[進行冷處理后，她竟然還原到了“天使”好妻子的形象:為了不打擾男人的談話，她靜靜地從后面的樓梯下到廚房，洗刷從餐桌上撤下來的盤子。她努力地忽略洛諾夫和愛美的關(guān)系，忽視他們兩個在晚上的親密，但是就在愛美打算離開的那天早上，她的忍耐達到了極限，終于以離家出走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即使車子發(fā)動不起來，她也要在大雪中徒步離開。至此，她終于完成了自己對男權(quán)制的反叛，擺脫了一直的“天使”形象和婚姻的束縛，去開創(chuàng)新的生活。

菲力浦·羅思以自己獨特的文化視角和歷史使命為文壇奉獻了一部名著，同時也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在男權(quán)意識壓制下的女性形象以及她自我意識的覺醒歷程。菲力浦·羅思給她的名字也很有寓意，霍普（Hope），也就是“希望”。她在婚姻中覺醒，在充滿希望的清晨離開，攜在身上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希望”。正如波伏娃在《婦女與創(chuàng)造力》中所說，“她們沒有取得更多的成就只是因為她們還沒有得到一次真正的機會。如果他們?yōu)榈玫礁嗟臋C會而斗爭，她們同時也是在為自己的成就而斗爭。婦女不可被過去嚇倒。因為在這一領(lǐng)域里和其他領(lǐng)域里一樣，過去決不能證明將來”④。同樣，霍普的過去也不證明將來，她或許會獨自到歐洲開創(chuàng)自己的天地，或許會被追去的洛諾夫帶回家，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以后的生活絕對不會像她過去的三十五年那樣受盡委屈，備受冷落。

① 邱運華:《文學批判方法與案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頁。

② [美]菲力浦·羅思:《鬼作家》，董樂山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版，第41頁。（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③ [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④ 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