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苗 卉
讀張之路的小說,首先感受到的是他對少年兒童成長、教育問題的殷切關懷,以及關注社會、時代發展的強烈責任感和憂患意識,這使得他的作品飽含熱情,充滿感染力,具有打動人心的情感力量。
教育,在張之路的小說創作中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關鍵詞。作為一個兒童文學作家,也作為一個有著教師經歷的人,他對少年兒童的教育問題予以了特別的關注和思考。這里所談的教育是一個比較寬泛的概念。張之路的小說,無論是描寫學校教育還是家庭教育,實質上都是在探討成年人究竟如何對待和影響成長中的孩子的問題,表達了作家自己對于這個問題的認識和理解。他的小說,真正從少年兒童的健康成長出發,洋溢著一種“愛而不溺”的教育關懷的精神。
發表于1983年的《靜靜的石竹花》是張之路的第一篇兒童小說,寫的是一位女老師帶著學生們到公園寫生時碰到了一個名叫柳蓮的小姑娘,柳蓮文靜善良,只是嘴有點歪。面對別人的歧視和嘲弄,老師保護了這個弱小的孩子,由此,兩個人建立了親近的關系,柳蓮也加入了女老師帶隊的美術小組。然而,在參加“區美展”開幕式的時候,柳蓮因為嘴歪被領隊要求回避,她只好請求老師的幫助。女老師百般矛盾下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勸柳蓮帶上口罩。然而,這個看似非常好的辦法卻深深傷害了柳蓮的心,她跑出了展覽館。后來,在沒能和女老師當面告別的情況下被家人接回了江西。而這件事讓這位女老師一下子沉浸在后悔和遺憾中。這篇小說很短小,故事也并不復雜,然而,它卻揭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文中的女老師對柳蓮充滿了憐愛,以至于在她因嘴歪受到自己學生小胖子的漫畫侮辱時“憤怒極了,簡直不能克制自己”,“猛地奪過小胖子畫板上的漫畫,拿在手里撕得粉碎”。她非常同情并極力保護著柳蓮,不讓這個小姑娘受到別人的傷害,但結果,她自己卻傷害到了柳蓮。張之路在小說中傳達了這樣一種思想:孩子雖然年齡小,但是,他們也和成人一樣,甚至比成人更渴望得到人格的尊重。而且,他們的心是非常敏感和容易受傷的。所以,成人對他們的愛和關懷不能只基于憐憫,或是單純的保護弱小的責任感,而首先應該建立在理解并始終尊重他們人格尊嚴和情感需要的基礎上。這種理解,使得張之路的教育關懷從一開始就具有較高的格調,閃爍著一種平等和人道的品質。
在《理查三世》中,作家把關注的目光放在宋春利身上,這個男孩因為兩個哥哥有盜竊行為,而自己小時候用鑷子夾過別人信箱里的信,就被同學冠以“理查三世”這個代表著小偷的侮辱性綽號。小說中的年輕老師卻在情感的驅使下把班里的鎖和鑰匙交給了他,同時也把沉甸甸的信任交給了他。宋春利沒有辜負老師的期待,他非常用心地完成這項工作,在班里的鎖頭孔被火柴桿兒堵住時,他甚至冒著被誤會的危險拿出自己帶在身上的鑷子。宋春利的努力換來了同學們的理解和認可,在選舉去人民大會堂參加青少年聯歡會代表的時候,大家紛紛把票投給了他。小說的結尾這樣形容老師的感受:“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心中某個地方變得明亮起來……”年輕老師對宋春利的人格和情感的尊重,不僅使這個男孩更加自尊和堅強,還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那些曾經冷漠的學生,力量是巨大的。
理解了張之路的這種思想,我們就不難解釋,為什么他會經常在小說中去展現那些“弱勢”孩子的生存狀態。這里的“弱勢”孩子,包括被歧視的孩子和被忽略的孩子,他們或者是因為身體缺陷,或者是因為曾犯過錯誤,或者因為家庭問題,或是因為學習成績不好甚至是過于平凡而受到別人的嘲弄和忽視,情感受傷、精神壓抑。包括《“侃協”秘書長》里的劉貴貴、《臨窗的樹》里的蒙振江、《鼓掌員的榮譽》里的李大米、《蟬為誰鳴》里的秀男等等,張之路走入他們的心靈世界,充分展現了這些孩子對尊重、理解、榮譽的熱切渴望。這種走入,也讓作家能夠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反思成人的做法。短篇小說《羚羊木雕》中,“我”把爸爸帶給自己的貴重禮物——羚羊木雕送給了好朋友萬芳,爸爸和媽媽知道后,非逼著“我”去要回來,他們考慮的是木雕的物質價值,而“我”看中的則是真摯的友誼,所以,父母拿回木雕的要求讓“我”非常為難和傷心。父母雖然疼愛子女,但是,如果不重視、不尊重子女的情感需要,也會傷害到他們。
張之路對少年兒童的教育關懷是飽含愛意的,這份愛意,首先是一種深入心靈的理解和尊重。作家熱切關注著少年兒童的生存狀態,傳遞和表達著他們的心聲。
同時,這份愛意的珍貴之處,還在于它沒有發展成一種偏袒。張之路在為少年兒童代言的同時,一直沒有回避他們身上存在的錯誤,特別是當這種錯誤涉及道德層面時,他會非常犀利地指出來。《臨窗的樹》里的蒙振江身世很可憐,兩歲時父母離異,從此失去了母親的愛;他成績不好,沒有得過任何獎勵,是大家眼里的落后生。對于這樣一個“弱勢”的孩子,張之路充滿了同情,但是,對他為了得到進步生的稱號而聯合同學作假的行為也同樣給予了明確的批評,即使他渴望榮譽的心情可以理解。文中王老師的話代表著作者的心聲:“一個人最寶貴的是誠實!”
正是因為張之路的教育關懷是飽含愛意的,他對于有些孩子身上的冷酷和仗勢欺人的行為就更痛心。比如,《蟬為誰鳴》中聽到老師病訊后無動于衷、只是關心自己成績的侯大明,《少年劉大公的煩惱》中喜歡諷刺奚落同學的“邪惡勢力”的代表尹東西等等。
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社會的高速發展和獨生子女現象的出現,現在的少年兒童大都衣食無憂,知識和眼界更加開闊,但是,他們身上也暴露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脆弱、冷漠、自私、依賴性強……這種種令人憂心的現象對張之路的震撼是非常大的,他敏銳地發現了這些問題,也在認真思考著究竟一個健康的孩子應該具有何種品格,怎樣的教育方式才是真正對孩子負責。
長篇小說《坎坷學校》就涉及了這個主題。小說講的是電影廠要拍攝一部叫“坎坷學校”的片子,在中學生中招小演員,梁曉水陪好朋友楊大川去面試,結果雙雙被錄取,和他們一同進入劇組的還有“賈寶玉”、“孫悟空”等人,由于女主角中途離開劇組,梁曉水還向導演推薦了自己的同學易嵐蘭。按照劇本的要求,他們要演的是一群在坎坷學校經受磨煉而改掉缺點、堅強面對人生的少年。而碰巧的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也正遭遇著和所扮演的人物相同的問題。于是,戲里戲外,這些孩子于人生挫折的歷練中逐漸成長和成熟起來。在這部小說中,張之路非常明確地提出了“挫折教育”的觀念及其重要性:過于一帆風順而大都又是獨生子女,使得許多孩子自私任性、意志薄弱,不會為別人著想,對人生困難與變故也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和面對的勇氣,而解決這些問題的一個好的方法是讓孩子們多經歷一些挫折,在挫折教育中改善他們的性格、磨煉他們的意志。
在張之路看來,一個孩子健康成長的過程中,成人應起到正確的引領作用,這不僅表現在對他們生活和精神的關愛,對他們每一次進步的肯定,還包括當他們犯錯誤時,給予及時的指正和批評。批評不得、一味縱容的寵溺態度不是愛,而最終必然發展成害。對于兒童文學來說,它在“以陶冶兒童情感為主要目的”的同時,“也與社會其他力量共同擔負著教育兒童對美的認知,人生的價值取向以及責任感的形成等諸多目的”。①!!
正是由于對少年兒童成長需要的深入了解和對教育問題的清醒認識,使得張之路的教育思想走上了充滿平等、尊重、理解又警惕和遠離縱容、溺愛的正確軌道,他的小說所展現的“愛而不溺”的教育關懷精神,無論對于兒童文學創作還是兒童教育,都有著不可忽略的價值和啟示。
除了教育關懷,張之路的小說中還充滿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表現出一種熱忱真誠的社會擔當精神。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是中國社會的轉型期,當大家還在舔舐“文革”傷口的時候,商品經濟的大潮就席卷了華夏大地,人們的思想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中國經歷著改革開放,可各項法規和制度還不完善,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上出現了一些不良和不公的現象,治安環境也比較混亂。
處在這樣一種氛圍中的張之路,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關注社會、進行反思,并用文字表達著自己的感受。
長篇小說《第三軍團》就是在這個時候產生的。小說將兒童文學的題材范圍從學校擴大到了社會,“是一部社會掃描面廣,在中學生生活中融涵社會五光十色的、開放性的或社會化的中學生題材文學”,“為當代少年兒童文學向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的滲入和拓展,提供了新視野新經驗” 。②!!!
《第三軍團》講的是一個情節曲折的故事。從師范學校畢業的華曉,剛到輔民中學報到時就被校長顧永泰安排執行一個秘密任務:假扮插班生混入高二年級,偵察可能存在于學校中的小團伙“第三軍團”。華曉在調查過程中經歷了許多曲折,最后終于發現了“第三軍團”的秘密。原來,它真的是由輔民中學的五個高二學生駱強、常振家、陸文虎、劉天人、魯湘舟所組成的。但是,“第三軍團”并非打架斗毆的流氓團伙,而是打擊黑心個體戶、小偷、奸商,為社會做了許多好事的正義之師。華曉在和“第三軍團”的成員接觸的過程中與他們成為了好朋友。于是,他開始瞞著校長保護“第三軍團”。而最終了解了事實真相的校長顧永泰也被這些孩子所感動,當公安局到學校來調查時,校長挺身而出,維護了“第三軍團”。
在這部小說中,張之路刻畫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他們都經歷過比較動蕩的生活,有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性格,在面對社會的黑暗與不平時,團結起來,“為國為民、互相救助、懲惡揚善、生死相托”。他們懲治勒索客人的司機,救助被流氓欺負的女同學,調查倒賣黃色報刊和假酒、無惡不作的奸商蒲樂章,為公安機關破案提供線索……他們用自己的善良、智慧、勇敢,奏響了一曲曲正義之歌。這種行為,在那個秩序混亂、惡行當道、許多人只為追逐金錢而活的社會中顯得異常珍貴。張之路以高度的責任感、憂患意識和社會擔當精神,通過對“第三軍團”的塑造,表達了對正氣的呼喚。
《第三軍團》發表后,它表現的社會責任心、正義感、道德感就受到了評論家的肯定,陳模稱贊其“譜寫了下一代年輕人的正氣歌”③。但是,也有人提到了小說中這些少年的具體行動是否得當的問題。其中,吳其南在其專著《轉型期少兒文學思潮史》第三章《地攤上刮起的狂飆——通俗少兒文學思潮》中,將《第三軍團》作為個案進行分析,指出《第三軍團》主題層面上存在的弱點。他把“第三軍團”的行為特征和性質描述為“用并非法律內的手段去懲罰邪惡、伸張正義”,簡潔地概括,就是“俠”,“外表上的激烈,徹底掩蓋著內在的忍讓、回避,本質上是消極的。這種消極性在現代法制原則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明顯”。總而言之,就是“與現代法制思想的距離”。針對吳其南的看法,酈青在《一份無形的禮物——讀張之路〈第三軍團〉兼與吳其南先生商榷》一文中表達了不同的理論見解,稱《第三軍團》是“一部優秀的少年小說,既符合少年心理特征又未游離法律范圍”。對于《第三軍團》的評價,筆者認為,應建立在充分理解作者思想實質的基礎上。張之路將國家變革期間所面臨的復雜的社會環境和少年在這種環境下仇恨并希望遏制社會腐敗和不良風氣的心情淋漓盡致地、真實地描繪出來,宣揚一種面對社會不公“匹夫有責”的思想,這才是小說的關鍵,也是小說的靈魂和精神所在。用是否嚴格遵守法律來考量一部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并據此對作品品質作出價值判斷,多少偏離了小說的真正重點。
當然,《第三軍團》并不是完美的,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不少大段的議論,這些文字是作者的思想在無法飽滿地用人物的行動表達的情況下噴涌而出所形成的。從文學技巧的角度看,這多少有些不夠圓熟,和作家本人后期的作品有一定差距。然而,這些議論中體現的作家嫉惡如仇的赤子之心,在那個時代無疑是難能可貴的和值得肯定的。
2002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第三軍團》和1991年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初版本相比,有了比較大的改動,除了增加一部分情節、使人物形象有所完善外,張之路還把一些和當時時代過于貼近、現在讀起來有隔膜的地方作了調整。這種調整,使得《第三軍團》在保持較高的思想、精神品質的同時,更加豐富、飽滿,也更具可讀性。
熱忱真誠的社會擔當精神,促使張之路在創作中常常會去發現和反映社會發展中出現的一些不良現象和弊端,特別是當它給少年兒童造成傷害的時候。小說《三級陪酒員》將矛頭指向了不良的“酒文化”。男孩文福的爸爸劉貴永本來是司機,但后來卻在替領導擋酒的過程中發展成“陪酒員”,酒精最終損害了身體,影響了工作,使他成了“編外”,為了維護面子,只好偷偷把別人的剩飯拿回家給家人吃,文福發現后非常痛苦,他哭著保護著被飯館的食客毆打的父親。《空箱子》也寫了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旅游開發讓小湯鎮富了起來,知識卻貶值了,小學校的教室變成了公司庫房,民辦教師湯百年失業了,為了養家糊口,不得已同意兒子湯小年藏在“擦皮鞋機”里給人擦皮鞋,最后,為了保護爸爸、躲避管理局人的追捕,湯小年犧牲了自己,化身成小蜜蜂。
熱忱真誠的社會擔當精神,也讓張之路特別反感庸俗文化。在小說《坎坷學校》里,作家真切地為具有高度思想藝術品質的少兒電影《坎坷學校》變成面目全非、趣味低下、充滿色情暴力元素的《暗殺學校》而扼腕痛惜著。
①② 張之路:《拿什么感動你,我的孩子》,《中國兒童文學》2005年第1期。
③ 陳模:《兒童文學創作藝術論》,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1994年版,第2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