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北_楊淋麟
遲子建的小說,多有一種唯美中的溫情,她筆下彌漫的鄉土情懷,傳遞著她的理想精神和人文品格。《他們的指甲》保有了她一貫的風格,又帶了些我想象中的凄迷色彩,像首憂傷的田園牧歌。
主角叫如雪,是一個養著一白一黑兩只狗的寡婦,她在波河壩養鴨子、在集市上賣饅頭,過著寂靜的生活。如雪有過兩段很背運的婚姻,她第一個丈夫孟青是外科醫生,家境好,本來兩人婚后的日子甜蜜溫馨,可好景不長,兩次宮外孕讓她的婚姻硝煙頓起,后來如雪主動離婚,也失去了工作,她用離婚分得的錢在波河壩買了平房,種菜、養鴨、采山貨過日子。如雪第二個丈夫是吳老侃介紹的李猛,是個殺豬的,人雖長得粗獷,心卻十分溫柔,李猛有個兒子叫李小早,他們一家三口也過了四年美滿日子,不想,李猛因為一次好心勸架反被打架的學生拳頭相加,不幸斷了氣。如雪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兒子,便養了兩條狗,帶著白狗賣饅頭,帶著黑狗放鴨,六年時光就過去了。這個春天,波河上來了一條采沙船,有三名工人輪流作業,陰差陽錯中,其中的黑臉大漢和如雪漸漸熟絡起來,兩人也有了默契,遲子建就是在平常的生活經歷里講他們兩人的相互“愛慕”。小說的第八節,才道出了如雪的一樁秘密:“她喜歡給所愛的人剪手指甲,把它們收藏起來,粘貼在一塊涂著果綠油漆的木板上。”每個男人的指甲都和他們的境遇或氣質相應。他們的指甲,她的指甲花;寫的是他們的指甲,實際上,全是如雪的心情。
如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底層人物,幸運的是,她是遲子建筆下的底層人物。有的作家寫底層生活被批評家認為充滿了嘈雜聲,因此底層文學中常常爭論的問題就是對苦難的書寫,殘酷敘述、仇恨敘述、功利敘述等過于“有偏見”的寫法大量存在,而遲子建的這篇《他們的指甲》描寫底層人的生活卻在憂傷中充滿著溫情,有含淚的微笑。
陳曉明提出,在一些描寫苦難、描寫底層的作品中存在“美學脫身術”的問題,這些底層小說中作家傾向于從表達苦難的壓抑性結構中逃脫,形成小說表現藝術的審美脫身術,構成了小說特有的藝術效果。遲子建《他們的指甲》以唯美的風格進行了底層書寫,在表現方法上對苦難進行了沖淡,這也是一種美學的脫身術,“利用抒情性的氛圍來重新建構苦難的審美情境”,沖淡的是苦難的深度性和緊張感,“一方面寫了底層人民生活和精神蒙受的艱難,另一方面則寫出底層人民的浪漫氣息”①。對于當代小說中的各種美學脫身術的藝術傾向,陳曉明多有肯定,但也有批判,比如將人物的性格心理推向極端,對現實的批判不夠深入等。在寫作中仍舊存在著這種美學難題:如何在文本與歷史之間找到一種修辭性合作,也就是更全面的表現力。而遲子建在《他們的指甲》中,是達到了文本和歷史的某種平衡的。李昌鵬認為她將人物“從所在的時代拿進小說中”,“是有意義的個人,同時也是時代的這一個”。②人物是時代的“這一個”,這一評價是非常有道理的。
文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寡婦如雪、采沙人黑臉大漢、殺豬的李猛,以及趕羊的吳老侃、賣肉的劉四,都是底層的小人物。就說黑臉大漢吧,他家在河北農村,八年前,黑臉大漢和幾個同村人的老婆被村委會主任奸污了,一氣之下,他們幾個密謀將村主任灌醉閹割了。這件事觸犯了法律,幾人中動刀子的是黑臉大漢,他被判了最重的故意傷害罪,獲刑八年。當別人說判他判得太重了,讓他上訴時,他卻說:為村子婦女除了一害,八年不冤!他們幾個人,由著一時憤怒的沖動力量,沒有行使權利的意識,缺乏有效途徑,最終好人卻進了監獄,道德敗給了法律。八年的監獄生活改變了他的命運、他的身體和意識,他的時間觀甚至還停留在八年以前。剛出獄的他,面對要上大學的孩子、一身疾病的老婆,不得不再次外出打工。
這樣一個完完全全的底層人,他的足以震撼和激怒聽者的經歷,在遲子建的筆下,卻交代得云淡風輕:吃了如雪準備的咸肉辣椒,兩盅酒落肚,他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他們說話時,有溫柔的燈光,有河邊的蛙叫,盛夏時節的空氣包容了一切。如雪這個女人也是如此,她懂得這一切語言里的他,一切敘述中的他,并且包容著一切。聽完他的經歷,如雪說:“你下雨天不把雨帽戴上,就是因為在獄里,連雨都淋不著吧?”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不提曾經,也沒有感嘆人生,而是對現在溫柔的理解。
可見,如雪的心態是作者的著力點。文中呈現出來的她,一直保持著一種坦然面對生活的勇氣,隨遇而安,不論直接陳述,還是細節描寫,或是環境渲染,作者都強調著如雪那種明朗的心境,從她對人生的心態中我們看到的又是這個小人物的個性。“如雪的心境跟天一樣明朗,大白也一樣。”“如雪注意到,他的指甲有點泛灰,看上去就像山野間的一種灰白色的芨芨草花,玲瓏,不俗,惹人憐愛。”“雨后的陽光實在燦爛,如雪看見在前方等待著她的大白,通身雪白,閃閃發光,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云。”在任何人看來都會是非常失落的如雪,她自己卻過得平常而自在。
黑格爾認為理想的藝術是矛盾后的和解,是“含淚的微笑”。遲子建在《他們的指甲》中描寫底層人物,運用獨特的“美學脫身術”,較為成功地表現了這一點。但我們要看到的并不僅限于那種和解后心態的坦然樂觀、那淚水中的微笑,小說中暗含著的時代與生活、人生經歷與人物心態之間的張力是更具藝術表現力的內容。
底層人的苦難或悲劇與他們的心態之間,在遲子建藝術化的處理手法中構建起一種張力。謝冕在第二屆“小說月報獎”頒獎會上宣讀了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獎辭:“向后退,退到最底層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負悲劇的邊緣者;向內轉,轉向人物最憂傷最脆弱的內心,甚至命運的背后。然后從那兒出發傾訴并控訴,這大概是遲子建近年來寫作的一種新的精神高度。”對遲子建小說寫作的這種評價是非常精到的,一個后退,一個內轉,后退退向了底層的悲劇,內轉轉向了人物的內心。
《他們的指甲》題目中的“主角”“指甲”在一個溫柔的向晚時分出場了,遲子建的描寫充滿了詩意,但這里還只是她埋下的伏筆,懸念依舊存在,指甲到底有什么故事?“鉸指甲”這個動作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黑臉大漢繼續剪指甲,在這一個場景中,如雪注意到他的指甲的顏色,“就像山野間的一種灰白色的芨芨草花”。以這樣唯美的方式出現,雖然我并不知道指甲是否還有神秘的故事,但可以感覺到,它絕對和陰冷鬼魅沒有關系,而是回歸到最本質的人以及人性。小說到第八節,在如雪和黑臉大漢相互間的愛慕確定了之后,緩緩交代出指甲的故事,原來如雪喜歡給所愛的人剪手指甲,并收藏好它們,粘貼成一朵朵小花。這是一個意義復雜的動作,對愛人指甲的珍藏,是一種少有的癖好,有著這樣癖好的如雪,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遲子建是一個省略的高手,因為如雪剪指甲、收藏它們、拼好圖案這個過程,并非只有簡單的動作。她給他們剪指甲時她和他們各自是什么感受?她在一個人拼指甲“花”的時候想了什么?她看著那些指甲“花”心里是否有波動?這樣帶有儀式性的動作對于她,是甜蜜還是寂寞,是平靜還是憂傷?……這些感受作者沒有全說出來,我們卻可以去推想。整篇小說的題眼——“指甲”只是平常的沒有思想的“物”,卻仿佛具有了靈氣,不同人不同的指甲,不同的指甲不同的脾性、氣質和命運。
說的是“他們的指甲”,講的卻是如雪的人生。如雪和第一任丈夫相愛,因為沒有孩子,她主動提出了離婚;和第二任丈夫李猛的結合,如雪那一句“凡事先為女人考慮的男人,錯不了”起了決定作用;黑臉大漢和如雪的關系中,她也表現出很自然的主動性,梳洗一番后,“換上她喜歡的馬蹄袖藍花布衫、平底的船形黑皮鞋”。不管在哪一段關系中,如雪都是一個懂得愛人、會經營幸福的女人,她的心態同樣保持有一種明朗,她看人的眼光和她本人一樣,毫不庸俗,也不隨波逐流,一個懂得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才是活得有意義的人。這也是滲透了遲子建人文關懷的書寫方式,她善于營造這樣平凡生活中的愛、底層人的幸福浪漫,于細節中感人至深。如雪的自足自主,她的美麗、明朗的心態以及她一切的好,和她本身的“背運”之間,像“如雪”這個名字本身一樣,有了一股強大的張力。我們本來可能已流連忘返于如雪美好心靈映照下的那個世界,體會著人間最普通溫馨的愛,贊嘆著人性的優雅姿態,好像要忘了她那些悲劇的經歷,而不期然的,卻又被一絲一縷的憂傷所感染,我們又看到了如雪的寂寞,她一個人的悲涼。陪伴在如雪身旁的大白二黑,那群鴨子,她蒸的帶著清香的饅頭,仿佛都只是為了映襯她的寂寞悲涼。
隱藏在如雪的心態與經歷的張力中的,是那必然的悲傷失落階段,在前兩次婚姻的描述中,遲子建寥寥數筆過后,我們看到的又是如雪的晴天,可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黑臉大漢走后,如雪“反常”了。“河水快結冰了,岸上草木枯萎,蟲鳴不再,可她還是把鴨子趕向波河,連饅頭也不去賣了。采沙船消失之后,她把那里當做了放鴨點,天天呆在那兒……”以至于鴨子也想要擺脫它的主人,二黑為了追回鴨子沉進了波河,“采沙船在河床深處留下了巨大的深坑,二黑就沉在那里了”。而這段經歷也好像在如雪心中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又空虛又深沉。如雪終于跪在冰涼的鵝卵石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哭出來之后,她又恢復了常態,用黑臉大漢留下的柳條簾子蒸饅頭了。生活好像再次恢復了平靜。如雪的“反常”讓我們看到了她內心深處那個巨大的坑,那之前的兩次婚姻呢,對如雪會是多大的打擊!她的“反常”是不是她內心的常態呢?“他們的指甲”縱使曾經給她的是愛、是溫情、是明朗的天,可如今只是貼在木板上的指甲花,如雪沒有念想沒有寄托,只能守著那凝聚著愛的指甲花過寂寞如斯的日子。冬天到了,也許她就坐在屋前,看著那些指甲花,看看波河。他們早已退出了舞臺不知道影蹤,只剩下凄美零星的指甲花,和大白,和那些鴨子,和她的饅頭,陪她度過凄清的冬天。
然而作家筆下的人物并不哀怨,“人們都說她的饅頭越來越好吃,多了股說不出的清香”,經歷過痛苦的人,身上也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如雪還會過她的日子,冬天已經來了,又能怎么樣呢?她還有她的指甲花,還有她的大白和鴨子們,以及更加清香的饅頭啊。也許這就是遲子建順道告訴我們的生活哲學。
① 陳曉明:《“人民性”與美學的脫身術》,《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
② 李昌鵬:《小說家的藝術操守和實力》,《文學教育》 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