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衛洪平
《山西文學大系》第五卷,選錄的是“清代與民國初期”山西文學的代表作家及其作品。我從這卷書中了解到前此未嘗與聞的八九位作者;另有幾位作者,以前僅知其名,這回也讀到了他們的詩文。編者的首創之功和搜集之勞,是應該尊重和感謝的。但是在我看來,這卷書無論選文還是選人,都有一些可議之處,謂之“兩失”亦無不可。
請略陳敝見。
試舉兩例:孫嘉淦和吳雯。
孫嘉淦(1683—1753),字錫公,號靜軒,興縣人。本卷僅收他五十四歲寫的《三習一弊疏》,是不夠的。乾隆元年(1736)孫嘉淦的這篇奏折,在其官宦生涯中是一次重要的轉折,為他贏得一世美名。吾晉大儒郭象升曾說:“清代經世之文,孫嘉淦《三習一弊疏》第一。”選這一篇當然無可挑剔。但這篇奏折以勸世之言取勝,不足以代表孫的文采。最能體現孫嘉淦文學之美的,當推他四十歲寫的那篇一萬六千字的《南游記》。
康熙五十八年(1719)夏天,孫嘉淦母親病重,他從翰林院告假歸省。到秋天母親就去世了。時隔不久,“荊妻溘逝,稚子夭殘”。連遭打擊,孫嘉淦悲痛孤絕的心境可想而知。1720年秋天,他騎著一頭小毛驢,從老家呂梁山深處的興縣出發,像《詩經》說的“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去了。
他在山西、河北一帶浮沉累月,直到暮冬。飛雪千里,陰風怒號,“不自知其悲從中來也。因而決計南行,返都中治裝”。
次年,即1721年農歷二月二十四日,他和一位名叫李景蓮的朋友結伴出京,踏上南游的征程。
孫嘉淦這次南游,“四海濱其三,九州歷其七,五岳睹其四,四瀆見其全”,游歷了大半個中國。《南游記》首尾相銜,一氣呵成,納萬千氣象、上下古今于一篇之中。嘉慶年間,此文即被譽為“千古之奇文至文”,論者謂有“遷固之謹嚴,徐庾之新艷”。以下略抄幾段,以見其文字之妙:
姑蘇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閶門內外,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云錦,語其繁華,都門不逮。然俗浮靡,人夸詐,百工士庶,殫智竭力,以為奇技淫巧,所謂作無益以害有益者歟。
由藍溪至浙東,嘉杭之間,其俗善蠶,地皆種桑。家有塘以養魚,村有港以通舟,麥禾蔚然茂于桑下。靜女提籠,兒童曬網,風致清幽,與三吳之繁華又別矣。
吾以二月出都,河北之地,草芽未生。至吳而花開,至越而花落,入楚而栽秧,至粵而食稻。粵西返棹,秋老天高。至河南而木葉盡脫,歸山右而雨雪載途。轉盼之間,四序環周,由此言之,古今亦甚暫也。心不自得,而求適于外,故風景勝而生樂;性不自定而寄于形,故時物過而生悲,樂寧有幾而悲無窮期焉……生風云于胸臆,呈海岳于窗幾,不必耳接之而后聞,目觸之而后見也。然則自茲以往,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無時不游也矣!
其寫登泰山一段,簡約雅潔不讓姚鼐,而情趣過之。文字較長,茲不征引。
這樣一篇“奇制”不該入選嗎?
吳雯(1644—1704),字天章,蒲州(今永濟市)人。本卷收他三首詩,皆從方志中得來。
本卷編者似乎對方志比較青睞。書中有名有姓的作者五十八位,所選詩文得自方志者就有二十六位。吳雯之外,還有于成龍、范鄗鼎、陳廷敬、孫嘉淦、楊篤、楊深秀、常贊春、王用賓、景梅九、景耀月等。
一般來說,只有閱讀著者的大部或全部作品,才能摸清其創作理路,感受其風格的形成及變化,最終選出其代表作。倘不看著者的詩文集,徑從方志中抄出,倒是省去許多麻煩,但恐怕為一地之偏的方志所蔽,終致采擇失當。若著者的詩文集確已無處可尋,自應采方志所錄,聊備于無了。
吳雯的《蓮洋集》收在四庫全書,山西省圖書館、山西大學圖書館均有藏本。朱彝尊在《蓮洋集》卷后題詩曰:“藉甚吳郎大雅才,賦詩不上栢梁臺。”近人常燕生《山西少年歌》更稱“蓮洋何必遜漁洋”,漁洋即王士禛。王漁洋本人也很佩服吳雯,曾說:“余與海內論詩五十余年,高才固不乏,然得髓者終屬天章也。”(《分甘余話》卷三)又說:“吳天章(雯)天才超軼,人不易及。”(《古夫于亭雜錄》卷五)
這樣一位詩人,若是從他畢生心血凝結而成的《蓮洋集》入手來選,該不會僅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幾首吧?
不妨作個假設。得自永濟縣志的那首《永樂早發》可以不選,換成七絕《題園壁蘆雁》:“斜陽蘆荻隱寒煙,接翅汀洲自在眠。只待曉風輕振翮,長鳴依舊傍青天。”清新自然,健朗勁拔,誦之可喜。前引朱彝尊題詩,后兩句是“翻飛恰似橫汾雁,幾度秋風上苑來”。“橫汾雁”這個意象,大概就直接得自《題園壁蘆雁》。當然這極可能只是筆者一私的偏愛,未必選得。最穩妥的辦法,還是應從《蓮洋集》兩千首詩中去選。
倘能這樣,即使只選三首,情形也會比現在要好一些。何況在有清一代山西詩人中,選吳雯總不該比祁雋藻(八首)、陳廷敬(七首)、裴晉武(五首)還少吧?
有些著者的詩文集雖然難找,但還是有一些不錯的選本可供采擇,并非只剩下方志一途。像民國時期的王用賓,《山西文史資料》就刊發過他的詩詞選輯;景耀月的詩文,胡樸安《南社叢選》也多有收錄。
關于景耀月,本卷從《芮城縣志》選出《授大總統蒞任并致璽辭》。此文確是民國史上重要的歷史文獻,收入方志足以彰顯景氏本人乃至一方人的榮耀;但文學意味鮮寡,編在一省的文學大系中就未必允當了。雖然只是五百字的一篇短文。
馮婉琳(書中誤為“馮婉林”)是本卷所選唯一的女詩人。其實康熙、雍正年間還有一位著名的女詩人,也應入選。她叫田莊儀,號西河女史,汾陽人,著有《莊鏡集》。
田、馮二氏一在清初,一在清季,堪稱“閨門雙璧”。沒選田莊儀,要算是一件憾事。
本卷所選的民國七位作者中,楊韨田似不應入選,郭象升則最不該失選。
楊韨田民國初年在家鄉聞喜當過一任縣知事,他的父親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楊深秀。本卷介紹,楊韨田的文治,便是卸任后“繼先君之志”,修了一部《聞喜縣志》,并援例寫了一篇序。僅此而已。本卷概論稱“其詩文也有過人之處”,但是我們見到的,只有這一篇雖清通卻平庸的《聞喜縣志序》。
民國初年興起一股修志熱,郭象升曾作《山西各縣志書凡例》,提供了修撰新志的范式。若以楊韨田序文為衡,則彼時修志各縣,皆可提供一篇現任或前任縣知事的即或平庸但尚稱清通的序文。或者因為他是楊深秀的兒子,才要選上?這規矩當然不應有,若說有,則傅山的兒子傅眉必得入選。傅眉“凡所為詩,古近體數十百首,皆不事吟風弄月之致,流漾篇中,如道如禪如逸人”。他死后,傅山作《哭子詩》十四首,謂“吾詩唯爾解,爾句得吾憐。俯仰雙詞客,乾坤兩蘗禪”。在詩文上,楊韨田顯然難與傅眉相匹。若是楊氏父子泉下有知,亦當同意拙見,不以為忤吧。
郭象升(1881—1942),字可階,號允叔,晚號云舒、云叟,晉城人。曾任山西大學文科學長、山西省立教育學院院長等職。學問淹貫古今,是近現代著名的國學家、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家。在民國初年山西學界和文壇是一位領軍人物。
關于郭象升的學問和文章,筆者另有專文。這里只簡要介紹他的三部著作。
一是《郭允叔文鈔》。這是他最早的一部詩文集,收文八十一篇,詩五十四篇。集中名篇佳作俯拾即是:《黃克強先生墓石刻文》《蔡松波先生墓石刻文》《故燕晉聯軍大將軍吳公之碑》《振素庵詩集序》《山西全省天足會公啟》《太原市上購書歌》《劉申叔先生游晉長句賦贈》等。《振素庵詩集序》是為南社詩人蔣萬里詩集寫的序,數十年后仍引起學者的重視。1959年,舒蕪、陳邇冬、周紹良、王利器諸先生,從《民權素》第十四集中將這一篇選出,編入《近代文論選》。
二是《文學研究法》。這是一部專著,分文體篇、文心篇、文派篇、文選篇。此著是郭象升縱橫才氣的一次井噴,為郭象升贏得極高的文譽。“山右第一才子”,“中國古文殿軍”,種種贊譽潮水般涌來。臺灣嘉義大學中文系近年仍將郭氏《文學研究法》,列為參考書目。
三是《古文家別集類案》。也是一部專著,收唐、宋、元、明、清五朝古文家一百一十人,始自韓愈,迄于賀鑄。分甲、乙、丙、丁四案,每案后附各類文章目錄,計三千余篇。書中品評每位古文家的文章風格、得失、源流,博洽精要,“一字不肯茍下”,其風神易于使人聯想到錢鍾書的《宋詩選注》。如今,這部《古文家別集類案》作為文物,陳列在山西大學貴賓室里。
郭象升還著有《經史百家拈解》《淵照樓札記》《丹林生寤言》《云舒隨筆》等。近代東南大藏書家劉承干因慕郭的大名,曾將其刊刻的《嘉業堂叢書》《求恕齋叢書》,從滬上郵贈給他。國學大師劉師培與郭象升接觸后,稱郭象升的學術和文章為“山西一人”。
——不選郭象升,民國初期的山西文學從何說起呢?
上世紀30年代,時任山西文獻委員會常務委員的郭象升,領銜編選了一套《山右叢書初編》。大系第五卷中有九位作者的詩文,即全部得自這套叢書。郭象升編這套叢書,重點是歷代未被注意、但確有價值的山西學者文人的遺著。根據稿本或抄本編入的就有:明代張道濬《從戎始末》,張慎言《洎水齋文抄》《洎水齋詩抄》;清代畢振姬《西北之文》,祁韻士《萬里行程記》《西陲要略》,王軒《顧齋遺集》,耿文光《萬卷精華樓藏書記》。這套叢書的學術價值及其長遠影響,學者早已論定,毋需贅言。
《山右叢書初編》的著者和讀者是幸運的,它的編者郭象升卻沒有這樣好的運氣。歷史不能對照。
行文至此,忽發奇想:興許這時候,允叔先生正把常贊春、馬駿、景梅九,還有和他一起“失選”的幾位文朋詩友:趙城張瑞璣(有《張瑞璣詩文集》)、沁水賈景德(有《韜園詩集》)、鄉寧吳庚(有《空山人遺稿》)等,招集起來,把酒持螯,拈韻賦詩吧。那多有趣!
這是五六年前的一篇舊作,那時候正病休,有段閑時光,寫的時候頗費斟酌。一個門外漢做這樣的事,也是自討苦吃。近日偶然見到,再看一遍,仍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公諸同好,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