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東_張艷梅
談到賈平凹,真是百感交集。那就從論爭和偏見說起吧。
我與山西大學王春林教授關于賈平凹小說,斷斷續續有過數次討論。說是爭論亦不為過。因相約重寫小說史,自然涉及中國當代小說整體生態及基本評價。他曾從各種視角試圖說服我:賈平凹是當代中國最好的作家。我笑言,定位他是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我比較接受。王教授曾寫過一篇長文刊發于《小說評論》,言及《古爐》是當代中國一部偉大的小說,后來還為《古爐》寫下長達十余萬字的專論。我對他的執著深感敬意。這句話未有絲毫他意,完全出自真心。
詳析我們二人之分歧,并非源自文學本體上的認知,而是對小說藝術表現各執己見。他亦曾問起我,那你眼中最重要的當代中國作家是誰?我毫不猶豫答之,張煒。以前為文,大略比較過賈平凹、莫言、閻連科,與史鐵生、張煒和張承志,認為是當代中國文學史,以至于思想文化史,均值得認真研究的兩大精神流脈。對鄉土中國的認知與表現,對民族歷史的評價與理解,對社會現實的介入與反思,激進與保守相互滲透,又彼此抵牾的文化姿態,應為新時期以來三十年中國社會文化思潮典型癥候之一。
若說先前我對賈平凹小說略有微詞,大抵源自《廢都》。1980年代賈平凹的小說和散文,溫暖質樸,富有美感,盡管文學史將其納入改革文學、鄉土文學和尋根文學幾種旗幟之下,其實僅為研究者便,賈平凹這一時期的寫作,安靜誠懇,幾乎與各種浮躁的文學潮流擦肩而過。及至《廢都》,其中的女性觀及藝術態度之某些方面,讓我心生疑慮,又常覺這一寫作姿態加劇了世紀末欲望敘事的泛濫,至今依舊難以釋懷。當然,我并不認同當年批《廢都》簡單歸于道德責難,更不贊成以道德專制凌駕于文學之上。尤以政治道德對文學之綁架,豈止非正途,簡直是罪惡。自《古爐》以來,常于課堂上向弟子致歉,算是坦誠個人偏見帶來的誤導。如今終于能夠平心靜氣面對1990年代的賈平凹,大概首先是年齡漸長,理解生活不同于唯美主義的青春時代;再則是歷史觀與文化觀亦在變化,慢慢意識到,1990年代賈平凹筆下的文化廢墟與張煒心中的理想堅守,是一個中國的兩面。彼此不能取代,亦不可或缺。
也曾與王春林教授談及小說之使命,抑或小說究竟應不應擔負使命。王教授反感我所提知識分子精神史一說,對于張煒等作家的道德理想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也心存質疑。他堅持小說應從小處起筆,要接地氣,要生活化,要中國化,這一中國化思路里其實多少暗含文化保守主義因子。我亦心有戚戚焉。不過,忍不住還是多了嘴:要沉下去接地氣,還要能超拔,有精神提升。二人討論話題就此延伸至當代作家是否仍須承繼思想文化啟蒙使命。1990年代以來,日常敘事、欲望敘事,以至于身體敘事,漸成文壇主流,弱化了精神維度和理想主義高度,大部分中國作家的視野日益局限于家長里短、男歡女愛、街談巷議,于我,則總還是希望能于日常審美、時代觀照、歷史反思中,再多些批判之冷峻及立人之宏念,于衣食歡愛生存表現之上,多些文化理想和終極關懷。這個話題似乎曲折以遠,源自心中塊壘多年,就算借題發揮吧。
關于《古爐》,王教授著文稱之為一部偉大的中國小說,這一論斷引起過爭議,初讀此文我亦不免打個問號,也曾與之探討“偉大”是何標準。當然,這不影響我認為《古爐》是賈平凹最重要的作品。彼時尚未有《帶燈》面世。我曾用三個詞概括《古爐》,即悲劇、悲憫、悲歡。民族悲劇,人世悲憫,日常悲歡,構成一曲恢弘沉郁的交響。并由此展開,免不了旁征博引之俗,寫了很長一篇文章,也就此理解了王教授以十數萬字闡釋《古爐》之舉,并非出自偏愛而過度闡釋,大約實在是他有話要說。
在博客上貼文,曾言及《帶燈》讓我長夜不眠。此為實話。小說讀完那晚,窗外夜色濃黑,默坐良久,了無睡意。若不是季節不對,幾乎要忍不住推門而出,與帶燈一樣夢游,于校園湖畔尋覓那點點微光了。這部小說與賈平凹此前幾部長篇的最大差別,是理想主義的花香彌漫與現實生活的殘酷暴烈,表現得同樣精彩,又因彼此映照,慘烈的更見慘烈,美好的更顯珍稀。帶燈寫給元天亮的信,不僅靈動飛揚,詩意潤澤,韻味悠長,宛如童話,且充滿一個理想主義者深陷現實牢籠的自省和拷問,小說在這一意義上,亦可看做帶燈一個人的天路歷程。頗有意味的是,我居然在帶燈的信中讀出《融入野地》的意蘊,感受到與《你在高原》相似的情懷。也許,《帶燈》接近我多年來固執的文學期待,賈平凹的中國敘事與張煒的精神史詩之自然融合……
還是回到作品本身吧。
《帶燈》在2012年6期和2013年1期《收獲》連載。讀上部之時,網上開始盛傳世界末日,當然,也陸續看到好多傳播末日訊息者被從不迷信的政府繩之以法。然后是去看馮小剛執導的《一九四二》。這里姑且不提歷史真偽,老蔣好壞,鬼子兇殘,百姓可憐,只說那種悲慘場面,真是令人不忍卒睹。觀影之后,寫過幾句分行:看《一九四二》/覺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甚至比世界末日更糟/ 一個無能無道的政府/他的百姓/每一天都是末日/瑪雅人說/世界永遠都在/末日是人……說這些,因《帶燈》中的櫻鎮大旱。又因好奇多年后,會否有人寫《溫故2012》,經歷末日傳說如獲新生的人類,是以悲劇還是喜劇姿態來記錄那場從未降臨卻永懸頭頂的劫難?
《帶燈》寫一個市農校畢業的漂亮女孩螢,去鄉鎮工作,苦辣酸甜,轉眼就是多年。螢改名帶燈,身為櫻鎮綜治辦主任,主要負責接待上訪,阻止上訪,包括暴力截訪。螢和帶燈,皆有象征意義。唯《帶燈》中的現實,是現實主義,沒有隱喻和裝飾,是魯迅所說的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櫻鎮,窮,落后,大礦區挺遠,先前去打工的都得了砂肺病。鄉鄉村村都守著有限的山、水、土地,活著。鎮政府上傳下達,鎮長、書記、馬副鎮長、侯干事、翟干事和吳干事各色人等,在百姓心中,形象不僅可疑,而且可恨。帶燈、竹子,也并不能完全例外。老婆婆曾問過竹子:這么好的姑娘咋是鎮政府的呢?大致上認定政府里面沒好人。緣何?維穩,截訪,拷打,墮胎,罰款,旱災,洪災,接待,抓賭,收煙,建廠,挖沙,械斗,吃喝,每一事件,鎮政府扮演的角色似乎都不光明正大。欺上瞞下,欺下媚上,布置接待市委黃書記一段寓諷于莊形神畢至。
孫立平在《打造公平正義取向的改革新共識》文中談到,如果說上世紀80年代的特征是改革,90年代的特征前期是改革,后期是開放,而進入21世紀后的這十年,維穩則成了最基本的基調。《帶燈》是個典型文本。綜治辦是鎮政府壓力最大的部門。怎樣管住百姓不要亂說亂動,不出事,是工作的重中之重。對待上訪人員,隨意打罵,手段殘忍,不管死活。尤其是審問王后生一段,慘無人道的折磨和羞辱,令王后生在情急之下,怒斥鎮政府會議室簡直是渣滓洞。鄉村選舉完全是走形式,書記說,選村長,就是要聽招呼,和政府一條心。抓計生主要為罰款,馬副鎮長帶人把孕婦雙親堵在屋里,威逼恫嚇,敲骨吸髓,直言不諱,罰了錢給車加油,至少一人要吃碗面。洪災過后,謊報災情,隱瞞死亡人數,報喜不報憂,置百姓于水火。舉全鎮搞接待,虛報接待款,為謀升遷常年給縣上送土特產,百姓為蠅頭小利你死我活,官員們吃喝玩樂歌舞升平。
鄉鎮經濟的核心是辦廠。鄉村經濟發展遲緩,政績大于天,不準提污染。村民爭辦沙場,街道改造,黑惡勢力橫行鄉里,鎮政府為虎作倀,大廠管事收禮受賄。最終導致元黑眼兄弟五人和拉布、換布兄弟群體械斗,死傷入獄。村民老守田園,靠天吃飯,逆來順受,無力自救。《帶燈》一半是現實一半是浪漫,一半是暴力一半是詩意,一半是憂憤一半是深愛。從早期商州系列,到后來的《秦腔》《古爐》,賈平凹始終念念不忘他的故鄉。及至《帶燈》,這一故鄉終于演變成整個中國。封閉而絕望的大地上,疲憊掙扎的人們,都是他的鄉鄰,生者不安,死者不甘。就像那些大水后的失蹤者,他們因為官員政績而永不瞑目。站在生活現場,經濟高速發展形成的大量精神垃圾,最終覆蓋虛假繁榮,審視這巨大的傷痛,苦難看不到盡頭。生活的殘酷和荒謬,世界的扭曲和冷漠,民眾的麻木與茫然,讓帶燈身心受傷。不是作家依舊徘徊在鄉土中國啟蒙之底線,而是在文化意義上,中國鄉村從未真正向前一步。
孟繁華多次談到鄉村文明潰散。生存環境惡化來自很多方面,土地污染,城市擠壓,人口外流,倫理失序,缺少內在的向上動能,生活無限廣闊而又畫地為牢。帶燈從無去意,她守著元天亮的祖墳,守著山山水水,守著一份固執期許,這是她愛恨交織的家國。普通百姓受官員欺壓,受老天爺折磨,受黑惡勢力盤剝,一個弱女子能改變這一切嗎?夢游,黑夜里的清醒,與瘋子一起驅鬼,是個儀式,構成小說結尾重要一筆,反襯出白天那個社會的瘋狂。而馬副鎮長吃嬰兒治病,比魯迅之《狂人日記》和《藥》更為恐怖和殘忍,若孩子預示未來,是否就意味著,現存體制的負面正在吞噬這個民族的明天?這反復出現的人吃人一幕,是否彰顯了這個社會弱肉強食的本質?村民圍觀家族械斗的暴力、鮮血和死亡,沒有焦慮和不安,比魯迅時代之冷漠更勝一籌。肉體疼痛能否喚起民族靈魂悸動?
小說中另一部分是浪漫主義,是象征主義。帶燈喜歡山坡,一草一木、溪水流云,白狗、蜘蛛、花朵、野菜,都是夢,都是理想,都是她所愛的人,都是她的魂魄。她在現實之外,餐風飲露,天地為琴,相思為弦,為元天亮講述故鄉,講述生活,講述心靈的歌唱。我們很自然地把櫻鎮看成是中國鄉村縮影,社會現實部分,沒有鄉土文化的情調和懷想,沒有家園感和家園意識,沒有鄉愁,活著,定格在最原始層面。唯有帶燈的書信,是對照,是原生態的山水田園中國。元天亮,沒有正面出場的這個人物,是小說的一條隱線。帶燈對他的愛,是一種信仰,是靈魂層面的單向感知,理性層面的信念支撐。愛,給了她光,她因為愛,而發光。
《帶燈》提出的問題非常尖銳,中國鄉村到底向何處去?賈平凹在后記里寫自己每年去村子里走走看看,寫自己對鄉鎮干部的理解和失望。鄉村政治、經濟、文化、自然生態不斷惡化,陶醉于浪漫的理想主義是人生愿景,腳踏實地理性思考才是作家初衷。出路在哪里?拉布家院中原本花香彌漫,一場械斗,鮮血浸透花瓣。理想主義在這片充滿血腥的土地上,不斷凋零。帶燈和竹子最后被降職,處罰,離開綜治辦,是強大的現存秩序清除了不肯同流合污的異己者,從另一角度看,作者試圖保全理想主義的底線。夢游,是一種象征,尋找新世界,在子夜里,身輕如燕的她并不是一個時間旅行者,那一切對她沒有多少意義。愛,給了她生命的異度空間,她在時光之外,獲得信仰和永恒。螢火蟲陣,是另一個象征。只要所有弱者都能發光,就能照亮黑暗。小說中的鄉村沒有向前進化,沒有解決任何根本問題,而鎮政府這個大戲院的主人公們,依舊輪番粉墨登場,唱念做打。賈平凹筆墨自如,長制短章抑揚頓挫,現實部分似命運交響,浪漫部分如高山流水,若果沿著現實生活這條“金光大道”不斷續寫,不難寫成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一樣的鴻篇巨制,只不過宜更名為“人間悲劇”。
莫言在瑞典時說起,大家應多關心教人戀愛的文學,少關心教人打架的政治。這話是泰戈爾愛與美哲學的演繹,于今日中國,若大家都逃避教人打架的政治現實,恐怕那教人戀愛的文學理想,終究會無處安身。就此,《帶燈》,不僅帶給蒙塵的心靈以信仰微光,亦帶來劃破時代暗夜的一道閃電。
2012年12月20日于山理工博大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