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笛 安
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能夠漂洋過海,坐在這里跟大家交流關于寫作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學術研討會議,也是第一次出國參加會議,其實我不確定我該說什么,我自己當初是一個不怎么勤奮的社會學系的學生,最害怕用學術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去表述自己,所以,我還是從自己個人的經驗出發,講講我的寫作。首先必須要聲明的是,我并不認為我可以代表所謂的中國“80后”作家群體發言,我只能從個體開始,試圖解釋一下近十年來我的寫作的關鍵詞,一個是“都市”,一個是“青春”。我想我的解釋可能跟文學理論家們的闡述不盡相同,我也無法論述我的經驗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擁有一些代表性,從而幫助別人理解一些中國現今的青年作家關心的東西,我盡我所能,通過這兩個關鍵詞,講一講我自己希望在寫作中做到的事情。
對于中國而言,我一直覺得,我們其實還缺少真正意義上的描寫都市的卓越的文學作品。也許在1949年以前有過,但是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市”在文學作品中其實是缺席的。僅僅是在近十幾年,才開始被作為一個對象,被初步地描述。中國文壇上目前重要的,那些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家們,他們的代表作大都與鄉村經驗有關,大都在描寫特殊的中國歷史背景之下的鄉村的變遷。我必須要強調的是,雖然我不懂文學理論,可是我認為,所謂“都市文學”,指的并不全是描寫工業化或后工業時代的城市生活,不全是描寫大城市里的生存狀態,更重要的,是一種只可能誕生于都市中的情感模式,用我自己的更為文藝腔的表達,所謂都市寫作,一定要有的,是對于都市的鄉愁。
中國的文明幾千年來都在沉重的土地上扎根,族人,河流,古老的傳說,一塊永遠守望的土地……所有這些符號構成了一種對于中國文化來說,堅定不可撼動的審美體系。但是屬于都市的審美體系,絕對是不同的。那么什么才能構成關于“都市”的審美體系呢,這個問題或許太過復雜,但是對于我個人的寫作而言,它首先包括人和人之間疏離帶來的安全感,包括一些蔓延到天邊撞上了落日的高速公路,以及這些公路邊那些間距像星星一樣的加油站,包括人們在漂泊中所體會到的只有“漂泊”本身才能抵消的失落,包括交給所有工業產品的那種真摯的柔情。就以一位我非常喜歡,在中國也非常受年輕人歡迎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來舉例,十八歲那年,他的《1973年的彈子球》中一個場景曾經讓我在深夜流下眼淚,主人公在固執地尋找著一種曾經盛行于1973年的彈子球機,那種機器現在已經停產,已經消失,但是更新換代的彈子球機對于他來說毫無意義,小說的結尾,他終于在一個大倉庫里看見了它。1973年的彈子球機像個失散多年的情人,閃爍著屏幕上的彩燈,靜靜地跟主人公對話著。主人公聽見彈子球機問:“您好嗎?好久不見了。”——我覺得,這本小說中,這一場,完美地詮釋出了我心目中的,關于都市的鄉愁。
其實,完成一種個人化的,都市鄉愁的表達,是我自己一直都想要做到的事情。每個寫作者不可能在寫作過程中時刻想著自己的主旨和野心,但是可能這會內化為一種不由自主的追求。我出生于1983年,一個中國北方內陸的工業城市。我伴隨著中國社會的劇變,種種商品化之后各種光怪陸離,可能獨屬于中國的景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我在中國累積銷量最高的小說,“龍城三部曲”系列,故事恰恰就發生在一個跟我的故鄉非常神似的北方城市。關于一個大家庭中,幾個互相擁有血緣關系的獨生子女。我不擅長分析自己的作品,其實大多數人的小說都會包括這些元素:漂泊和堅持,愛情和背叛,理想的幻滅,以及幻滅之后不得不繼續的,如同廢墟上突然開出的野花那樣脆弱的人生。我的小說講述的也無非是這些,只不過,發生在一個標準的城市生活的框架之內。跟我同齡的中國的年輕作家們,絕大多數,也將自己的作品放置于不同的城市生活的背景之下。我自己也常常在想一個問題,為什么,在今天的中國,出生于1980年之后的年輕作者們盡管經常受到來自評論界的批評,卻的確可以贏得非常廣大的讀者群,贏得同齡以及青少年讀者們的接受和共鳴。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我承認,在很多情況下,“暢銷”與“文學品質”關系不大,我自己也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目前算得上一個暢銷書作家而放棄對自己文學品質的要求,更加不會簡單地嘲諷評論家們的種種苛責純屬嫉妒……但是有一件事,我確實認為它通常是被忽略的,我們今天的青少年讀者,跟他們的父輩生長在截然不同的背景中。我個人覺得,中國的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跟父輩們成長背景的差異,要遠遠大于一些發達國家中年輕人跟父輩的差距。我們的父輩年輕時候的中國,“城市”是存在的,但是沒有“都市生活”,更談不上有完整的都市文化。所以,對于中國的年輕人,特別是青少年來講,“80后”作家們的作品的確能夠提供一種他們熟知的情感模式。這個“情感模式”,就是我剛剛提到的,所有關于“都市”深刻雋永的表達的土壤。
當然了,這個工作剛剛開始,遠未深入,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除了中國的當代文學,也許還包括中國電影,創造一個完整深刻的關于“都市”的表達和審美圖景,就是我認為,今天的中國創作者們必須完成的事情。
第二個關鍵詞,是“青春”。在中國,“青春文學”算是個奇妙的詞匯。我個人覺得,“青春文學”這個詞,算得上是中國人發明的一個概念,用來描述一種文學的分支,大概是指一些年輕作家寫的關于青少年校園生活和情感體驗的小說。在書店里,你能看到有“青春文學”這樣的專架,擺在“推理小說”、“科幻小說”等等旁邊,跟正統的文學作個區分,乍一看似乎成了一種中國人獨創的“類型文學”。但其實,“青春文學”在題材跟敘事上都絕對不能稱其為一種獨立的“類型”,它只不過是被一個特定的讀者群體閱讀,就是正在青春期的青少年們。目前中國的媒體都有一種荒謬的默契,就是只要看到一個二十幾歲的作家出版了一部講述青春期的作品,馬上就把“青春文學”這四個字寫進新聞的大標題。我個人常常需要回答記者們提出的類似問題:“作為一個青春文學作家,你如何看待正統文學?”要么就是:“大家都說你的小說在青春文學和正統文學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你認同嗎?”盡管必要的“分類”是討論事情的基礎,但是我個人一直對這樣的分類心存警惕。很簡單,照目前中國關于“青春文學”的分類標準,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也絕對屬于這個分類,那么為什么沒有人說《麥田守望者》算不上文學經典,只是一本供青春期讀者們消費的“青春小說”呢?
從我自己的閱讀經驗出發,我覺得其實世界上非常多的優秀作家,無論來自哪個國家,哪個時代,“青春”都是一個被他們不斷闡釋的主題。列維-斯特勞斯在研究世界各地的古老神話的時候,曾經提到過,對于在地理上相距甚遠的,不同的遠古文明,“忠誠”,“勇敢”,“愛情”……都是被所有處于童年期的人類歌頌的東西。我覺得,“青春”其實也是如此,對于青春的贊美和詠嘆,對于青春期單純熱烈甚至是暴戾的情感,是所有的人都會留戀的東西。“青春”被當成一個反復書寫的母題,這本身沒有任何問題。至于在文學作品中,究竟用何種方式將它推向極致,變成一種可以跨越文化差異的壁壘,在所有人的心靈激起深刻共振,然后讓“青春”本身在文本之內獲得更深刻的形而上的意義,是每個作者都該思考的事情。至少,我把這個當成了寫作的夢想,至少是夢想之一。
2010年末,我所在的上海最世文化公司,創辦了一本新的文學-文藝刊物,《文藝風賞》,我也從此有了“作家”之外的另一個身份,雜志主編。我們的刊物鎖定的目標讀者群,恰恰是生活在當今中國城市中,二十至三十歲的年輕人。我們思考的東西很多,跟讀者一起分享探討的東西也涉及很多的方面。我們以各種形式,關注漂泊在大都市的年輕人的狀態,關注從鄉村走入城市追尋夢想的年輕人的心理歷程,關注在今天的中國環境下,究竟還有沒有英雄主義的情懷,關注各種各樣發生在都市孤獨靈魂里的情感和掙扎……一句話,我們渴望在我們的《文藝風賞》中,逐步地探討都市文學和都市文化的審美核心,想要建構關于今天中國都市在文學和藝術的創作中完整的意象和圖景。以及,尊重和肯定在這樣的建構過程中,所有“個體”的意義和價值。
我在努力,靠近那個夢想。如果說所有的創作者都渴望創造一個獨立的世界,如果說這些形形色色的獨立的世界正好能夠精彩地概括一個時代的精神訴求,那我夢想看到的,就是盡可能地為中國擁有獨屬于自己的,完美的“都市鄉愁”貢獻一點點可能性。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