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松
為期三年之久的《江松勞動哲學專欄》終于落下了帷幕。感謝親愛的讀者伴我一路同行,感謝《中國工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自由、開放的交流對話的平臺。
正如《中國工人運動觀察報告(2011—2012)》所指出的,在過去兩年里,由工人自行組織和發起的集體維權行動已經成為中國工人運動的主流,并反映了中國勞動關系在市場化轉型完成之后的一種必然趨勢。工人集體行動自上個世紀末興起之后,在彰顯工人訴求的正義性、推動勞動立法、促進勞資關系調整機制建設等方面的作用正在逐漸顯現。這類行動向社會各界表明,中國工人在市場化的勞動關系中,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理解了自己的權利,并為實現這些權利而行動。盡管這類行動仍然存在組織性程度低,并帶有一定程度的盲目性和臨時性等缺陷,但行動本身仍然表明,工人們的階級意識和行動意識正在形成。
這也正是本專欄賴以產生并持續存在三年之久的背景、推動力及其責任和使命所在。勞動哲學,也可以說就是勞動關系或勞資關系哲學。它是對過去和現在的反思,也是對未來的一種展望;它是對現實勞動關系的批判性審視,也是對理想勞動關系的一種頂層設計。這樣一種反思、批判、展望和設計,不應該僅僅是勞動者一方一廂情愿的自說自話,而應該同時面向勞、資、政三方;不應該僅僅是勞動者的自我意識,而應該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社會意識,只有這樣,它才能夠推動公平正義的勞動關系的建立和發展。
勞動哲學首先是面向勞動者的,是一種為了勞動者、依靠勞動者、屬于勞動者的哲學。
在中國市場化改革的30余年間,勞動者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權益和地位,呈現出一個不斷下滑的趨勢,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各種各樣的統計數據和調查資料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中國的GDP和經濟總量已經躍升到世界老二的位置,與此同時,勞動者并沒有同比享受到經濟增長的成果,相反,卻承擔了改革得以不斷推進的絕大部分成本和代價:數千萬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兩億多在城鄉分治體制之間來回奔波的農民工、5800萬留守兒童和2000萬流動兒童、6000萬以上的勞務派遣工、600萬以上的塵肺病農民工……這些冰冷的數字中包含了多少勞動者的血淚、痛苦、屈辱和無奈!他們的這種犧牲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所謂“人口紅利”,變成了國家財富以及先富階層豪富的一部分。對這種不公平的現實,哲學不能夠漠然視之,不能夠以一句“歷史進步的不可避免的代價”輕飄飄地打發掉,而應該進行深入的批判和基于學理的抗議,應當從哲學的高度伸張勞動者的權利和要求。勞動哲學是一種為了勞動者的哲學。
然而,這樣一種勞動哲學不應該也不可能是知識分子在學院和書房里一廂情愿地進行的構想,它應該也只能來自于、植根于勞動者的思考、呼聲和抗爭。從上世紀90年代國企改制過程中工人的抗爭,到近十年來方興未艾的以新生代農民工為主體的工潮,無不表明:歷史并不是一個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必然進程,歷史其實就是各種具有意志力量的個人、人群、階層和階級之間的博弈過程,在中國工業化和現代化過程中,逐漸覺醒了的勞動者正從消極被動地承受轉向積極主動地對歷史進程施加影響。工人們在思考,在議論,在聚會,在上網發聲,在網上網下團聚和組織,在發動此起彼伏的集體行動,一種新的歷史主體正在形成和發展。正是他們,內在地需要也內在地支撐一種勞動哲學。不僅如此,在我幾年來與工人們的接觸中,還驚喜地發現,這些普通的工人,正通過各種各樣的社會媒介和網絡自媒體,用各種各樣的體裁和形式,諸如小說、詩歌、音樂、繪畫、戲劇、小品、相聲、影視、口述歷史、行為藝術、博客文章和微博帖子等等,表達自己對于歷史、社會和人生的思考,其中不乏哲學思考,而這正是勞動哲學最直接最豐厚的思想資源。不言而喻,勞動哲學是依靠勞動者的哲學,否則只能成為知識分子的自說自話。
只有那種緊緊地依靠勞動者的哲學,才能夠也必定能夠成為屬于勞動者的哲學。的確,自古到今,勞動者在大多數情況下,沒有自己獨立的哲學,而只是接受統治階級自上而下地灌輸給他們的哲學。在中國歷史上,只有墨子哲學可以說是屬于勞動者的哲學,但秦漢以來即被打入冷宮,幾乎失傳,直到近代才被重新挖掘出來。在西方歷史上,也是到了近代以后,才涌現出為了勞動者、依靠勞動者、屬于勞動者的哲學,其中最有影響的當屬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東方國家的命運另當別論,在西方,它至今仍然是勞動者的重要思想資源,仍然是底層社會賴以批判和抗爭的理論武器。哲學是世界觀、歷史觀、人生觀,是存在論、價值論、認識論,是靈魂、理念、信仰,是有限之無限、相對之絕對、無用之大用,是人之為人的一個重要維度,沒有哲學的人生,其實是懵懂的人生,至少是沒有深度、廣度、力度和強度的人生。每一個人都需要和應該有一定的哲學,每一個勞動者也都需要和應該有自己的哲學。歷史上人數最多的勞動者之所以總是處在弱勢的社會位置而被少數人統治和奴役,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是因為勞動者沒有與統治階級分庭抗禮的哲學,他們被統治者的哲學洗腦和控制了,這反過來使他們像依賴鴉片一樣依賴于統治者的哲學。勞動哲學,正就是一種屬于勞動者自己的哲學。
但是勞動哲學的對象又不僅僅限于勞動者,它同時也應該對資本所有者和企業家說話。在現代市場經濟中,資本和企業家才能也是重要的生產要素,就個體而言,單個資本家和企業家的能力甚至遠遠高于單個勞動者,這個事實也是不容忽視的。勞動哲學并不主張消滅資本和管理,而是主張勞動與資本、管理的理性博弈和制衡,最終主張勞動與資本、管理的合二為一——勞動者人人成為資本家和管理者。這是一個在保留私有制和市場經濟框架前提下解決勞動、管理的對抗性沖突的頂層設計。本著這樣一種構想,勞動哲學從如下角度向資本家和企業家說話:
——即使是從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出發,資本家和企業家也不應該追求短期利益的最大化,而應該追求長遠利益的最大化,即追求企業的永續發展和整個階級的整體利益。其實,這才是一種最理性的選擇,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先進市場經濟國家的經驗反復證明,唯有建立一種勞資理性博弈、和平競爭、協同合作的企業制度和企業文化,為企業的發展注入永久性的動力機制。相反,對勞動者的無度剝削和嚴厲控制,雖然能夠取得短期利益的最大化,但無異于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并且最終必然導致巨大的貧富兩極分化和劇烈的階級斗爭,從而從根本上損害乃至毀滅資產階級本身的利益。
——從管理學的角度出發,在世界范圍內,泰勒制和福特主義已經過時,人本主義管理已經成為世界管理思想和管理實踐的主流。以人為本,固然包含以資本家和企業家為本位,但更重要的是要以勞動者為本位,這樣才能激發企業全體成員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開發生產力和物質財富充分涌流的源頭活水。
——從博弈論的角度出發,勞資博弈有三種模型:零和博弈、負和博弈和正和博弈;早期資本主義屬于零和博弈,資方之所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勞方之所失,結果導致激烈的階級斗爭,也就是導致一種負和博弈,斗爭的雙方兩敗俱傷。經歷這個慘痛的教訓后,西方國家逐步進入一個正和博弈的軌道,就是在憲政民主法治的框架范圍內展開勞資雙方之間的理性的、和平的、制度化的、有序的博弈,結果基本上可以說是雙贏的。作為后發的市場經濟國家,中國應當也完全可能避免負和博弈,盡量縮短零和博弈的時期,爭取盡快進入正和博弈。
——勞動哲學嚴厲譴責一切剝削和壓迫,譴責無良企業和無良資本家,但不僅不反對而且支持具有長遠目光和社會責任感的資本家和企業家,支持資本和管理要素的健康發展,支持合理的利潤追求,我相信,中國絕大多數勞動者也持有這樣一種理性的態度。如果說現在還存在一種仇富的心態,這主要是由為富不仁的行為造成的。我們呼吁中國新生的資產者和企業家,首先確立本階級的自覺意識和理性共識,盡快完成自組織過程,建立行業規則和行為守則,進而追求與勞方和整個社會的相互理解和合作。
最后,勞動哲學還要向政府說話:
——政府是市場經濟秩序的維護者和裁判者,沒有政府宏觀管理的市場經濟是不可能長期存在和發展的。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政府及其官員的要求實際上更高了,無論是在知識、信息還是道德、品行上,無論是在思想認識還是執行能力上,我國政府都面臨嚴峻的考驗。
——政府不能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具體到勞資關系領域,政府既不能單純充當資方的代言人,也不能單純充當勞方的代言人,而需要站在客觀、公正、中立的角度,站在全社會管理者的立場,協調和處理勞資矛盾。有工人說得好:我們不需要政府偏袒我們,只需要政府保持中立就可以了。迄今為止,在大多數勞資沖突中,地方政府是站在資方或自身維穩的立場打壓勞動者的維權行動的,這個思路必須得到糾正。政府現在最需要做的是,推動而不是阻礙勞資自治和勞資集體談判制度的建立和發展。
——勞動者目前急需要政府做的事,不是在某一場勞資沖突中站在勞動者一方打壓資方,而是兌現政府對于勞動者主人翁權利、人權和公民權利的承諾,盡快推進有關勞工權利的法律法規的制定和執行,使勞工運動在法治的軌道上運行,這才是從源頭上履行政府應盡的職責,也是從源頭上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如果政府在勞資關系問題上沒有頂層設計,沒有長遠的戰略,而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政府就會疲于奔命,不僅缺乏執政效率,而且缺乏公信力,久而久之,必將導致勞資政三方乃至整個社會全盤皆輸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