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981年7月18日上午,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接見查良鏞(金庸)。在中共領導人中,金庸最想見的就是鄧。“文革”時,鄧小平被打倒,金庸與人創辦并擔任主編的《明報》的報道、評論和其他文章,常常流露出不平。
1973年4月13日,《明報》報道鄧小平復出的消息。次日發表社評《鄧小平又做副總理》。1976年,鄧再次下臺、挨批,《明報》大量報道,同情他的遭遇。
當年大陸批鄧很激烈的時候,金庸曾聽人說,鄧對批判自己的反應是:“聾子不怕天雷打,死狗不怕滾水淋。”
金庸曾在社評中為鄧小平鳴不平,說他被罷官“是政治局通過的決議,這是不符黨章與憲法的”。1977年7月6日,《明報》報道鄧小平將復出的消息。1977年7月25日,鄧復出不久,金庸稱譽鄧,“能干而剛強、堅韌的性格,當然是不會改的”。7月中旬到下旬,他連續發表了《鄧系人物紛任要職》、《鄧小平位居第二》等社評:“鄧小平恢復了黨政軍的七個職務,而聲望之隆,更是他生平所未有……”
金庸在多篇社評中預測,“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相信大陸上會有一段比較長的安定時期。”
1978年12月,《明報月刊》推出“鄧小平與中國政局”專頁,共有五篇文章。1979年3月,又有“鄧小平訪美特輯”。
金庸很欽佩鄧的硬骨頭,認為這樣剛強不屈的性格,就像是他武俠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單是剛強,當然不夠……必須不顧自身的榮辱安危而堅持正確的主張,這才令人佩服。”他當面對鄧說:“我一直對你很是仰慕,今天能夠見到你,很感榮幸。”不是虛假的客套,而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因為金庸遲到了幾分鐘,鄧小平已在門口迎接金庸及其家人。金庸隨鄧從大門走進大廳時,鄧贊他的武俠小說:“好得很,我也很愛看,每天都看這么幾頁!”他回答:“那沒有什么價值,當作娛樂消遣吧!”鄧說:“講中國人的英雄豪杰,好得很啊!”鄧的女兒鄧楠告訴金庸:“我爸爸很喜歡看你的小說,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看幾頁。”在金庸聽來,鄧在隨后的談話之中,也不乏英雄豪氣。鄧說:“我右耳有點聾,請你坐在我左邊。”坐下之后,鄧說:“對查先生,是知名已久了。《明報》時常有獨特的見解,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是我們所不能同意的。”金庸回答:“是。有些看法并不相同。”
那天金庸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鄧只穿著白色的短袖夏威夷衫,對金庸說:“今年北京天氣很熱,你除了外衣吧。我是粗人,就穿這樣的衣服見客。咱們不用拘禮。”所以金庸把外衣脫下了。
談起不久前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上的人事變動,金庸說:“鄧副主席本來可以當主席,但你堅持自己不做,這樣不重個人的名位的事,在中國歷史上,以及世界歷史上,都是十分罕有的。這令人十分敬佩。”鄧回答:
名氣嘛,已經有了,還要什么更多的名?一切要看得遠些,看近了不好。
我身體還不錯,沒有什么病,但畢竟年紀大了,現在每天只能工作八小時,再長了就會疲倦。……
我們擔任領導的人,也不能太忙,往往越忙越壞事。
金庸說:“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是盼望國家領導人 ‘清靜無為’。共產黨人當然不能‘無為’,要‘有為’。但領導人心境清靜一些、工作清靜一些,還是好的。”鄧回答:
擔任領導的人,不能出太多的主意。如果考慮沒有成熟,不斷有新的主意出來,往往要全國大亂。政治家主意太多是要壞事的。領導人寧靜和平,對國家有好處,對人民有好處。
你們《明報》要我當國家主席。當國家主席,資格嘛,不是沒有。不過我還想多活幾年,多為國家人民辦點事,一當國家主席,恐怕要縮短壽命。現在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有120多個,每年有許多國家的元首到中國訪問,國家主席就要迎送、接待、設宴,這許多應酬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搞得多了就很累。
鄧在會談中客氣地問他:“查先生做新聞工作,接觸到的人很多,大家對我們有什么意見?”他坦言:“主要的意見是,希望目前的政策能長期推行,不要改變。大家有些擔心,不要目前的政策執行了一段時期,將來忽然又變了。因為過去的變動實在太多,令人不能放心。”鄧表示:“那是對的。國內人民的主要意見也是這樣。”
一個是三落三起、飽經憂患的中共領導人,一個是20多年來常常執筆論政的報人,兩人的交談是坦誠的,不用外交辭令,沒有什么轉彎抹角,盡管也有不同的意見。講到“文革”,鄧說:“中共過去犯了重大錯誤,現在我們自我批評,自己糾正錯誤。自己承認錯誤,糾正錯誤,是非常重要的事。”“‘文革’之前,黨有很大威信,大家相信黨,聽黨的話,很守紀律。那時也搞經濟調整,下放2000多萬名青年下鄉,根本沒有問題……”但金庸卻不這樣認為:“我想這件事中,多多少少會有強迫的成分。黨雖然有威,卻未必令人敬服愛戴。最好用物質鼓勵、優惠條件等來使人心甘情愿去做任何事。”不過他當面沒有說出來。
談話結束,鄧對金庸說:“以后可以時常回來,到處去看看,最好每年來一次。”又一直送到大廳外,站著又談了一會兒。
金庸是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單獨正式會見的第一位香港同胞,當晚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播放了這一消息,新華社、中國新聞社都作了報道,世界各地的新聞媒體也都報道了這件事,港澳報紙更是作為頭條新聞進行報道,轟動一時。金庸說:“鄧小平說的話,我全部都贊成,發自內心的贊成。”
他根據記憶將那天的談話整理成文,以《中共中央副主席鄧小平的談話記錄》為題刊登在8月25日的《明報》及《明報月刊》9月號,《明報月刊》同期還發表了《中國之旅——查良鏞先生訪問記》。記者問及金庸對鄧的主張與政策有什么看法,他回答:
他重視實際,不相信教條,這應當是克服各種困難的關鍵。他的“白貓黑貓論”是眾所周知的。
記者問:你認為鄧小平目前所推行的政策,是解決中國各種問題的唯一道路嗎?他回答:
這要從各種實際條件來看問題。第一,我相信中國大陸上目前沒有別的政治力量可以取代中共的領導地位。第二,我相信中國在幾十年內不可能實行西方式的民主,即使可能,也未必對國家人民有利。第三,我個人贊成中國實行開明的社會主義,總的來說,這比之香港式的完全放任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極度貧富不均,更加公平合理。不過大陸上個人自由大大不夠,共產黨搞經濟缺乏效率,不能盡量解放人民的生產力,過去所積累的左傾思想與作風太嚴重。我個人贊成一步一步地不斷改革,不相信天翻地覆的大革命能解決問題。在這些具體條件之下,鄧小平的政策比之中共過去任何時期都好得多。比之蘇聯、波蘭、東德、北韓這些共產國家都好得多。我衷心盼望,依著目前這條道路走下去,……(中國終能)以中國人務實的方式,建設中國人自己的社會主義,使中國人民幸福而自由。
這是他與鄧唯一的一次單獨見面,鄧始終是他“真正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1992年,他在倫敦對蔣一樵說,“鄧小平雖是共產黨人,但卻從來不是教條主義者,且一向具有中國人的實用態度。”“鄧小平的為人,甚諳人情世故。所謂人情,無非是中國社會中各樣復雜的關系;世故,亦不外種種歷史經驗的總結。”1997年,鄧去世,他回想當年鄧微微含笑、成竹在胸的表情,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心中充滿了悲痛之情。他說:“鄧小平先生肯定是中國歷史上、世界歷史上一位偉大的人物。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極可尊敬的大英雄、政治家,是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偉人。”